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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

文檔/電子書名著2020-11-07
1070

CONTENTS? ? ??
? ? ? ? ? ? ? ? ? ? ? 目錄

? ? ?小? ? 引? ? /? ?001

狗 · 貓 · 鼠? ? /? ?003? ??

阿 長 與《山海經》 /? ?010

《二 十 四 孝 圖》 /? ? 018

五 猖 會? /? 0 2 5

無 常? ?/? ?030

?從 百 草 園 到 三 味 書 屋? /? 037

父 親 的 病? /? 046

瑣 記? /? 051

藤 野 先 生? /? 057

范 愛 農? /? 063

鏈接閱讀

后 記? /? 070

兔和貓? /? 084

我 的 第 一 個 師 父? /? 093

示 眾? /? 088

女 吊? /? 099

雪? /? 104

聰 明 人 和 傻 子 和 奴 才? /? 111

我 們 現 在 怎 樣 做 父 親? /? 113

夜頌 /? 126

秋夜紀游? /? 128

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和前驅的血? /? 124

過 客? /106

作文秘訣? /? 130

閱讀札記? /? 145

資料鏈接? ? 136

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 /? 134

? ? ? ? ? ? ? ? ? 小引
? ?我常想在紛擾中尋找一點閑靜來,然而委實不容易。目前是這么離奇,心里是這么蕪雜。一個人做到只剩了回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要算是無聊了罷,但有時竟會連回憶也沒有。中國的做文章有軌范,世事也仍然是螺旋。前幾天我離開中山大學的時候,便想起四個月以前的離開廈門大學,聽到飛機在頭上鳴叫,竟記得了一年前在北京城上日日旋繞的飛機。我那時還做了一篇短文叫做《一覺》。現在是連著“一覺”也沒有了。
? ? 廣州的天氣熱得真早,夕陽從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強穿一件單衣。書桌上的一盆“水橫枝”,是我先前沒有見過的:就是一段樹,只要浸在水
? ? ? ? ?

中,枝葉便青蔥得可愛。看看綠葉,編編舊稿,總算也在做一點事。做著這等事,真是雖生之日,猶死之年,很可以驅除炎熱的。
? ? 前天,已將《野草》編定了;這回便輪到陸續載在《莽原》上的《舊事重提》,我還替他改了一個名稱:《朝花夕拾》。帶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夠。便是現在心目中的離奇和蕪雜,我也還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轉成離奇和蕪雜的文章。或者,他日仰看流云時,會在我的眼前一閃爍罷。
? ? 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的蠱惑。后來,我在久別之后嘗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

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存留。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
? ? 這十篇就是從記憶中抄出來的,與實際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現在只記得是這樣。文體大概很雜亂,因為是或作或輟,經了九個月之多。環境也不一:前兩篇寫于北京寓所的東壁下;中三篇是流離中所作,地方是醫院和木匠房;后五篇卻在廈門大學的圖書館的樓上,已經是被學者們擠出集團之后了。
? ? ?一九二七年五月一日,魯迅于廣州白云樓記。

? ? ? ? 狗 · 貓 · 鼠
? ? 從去年起,仿佛聽得有人說我是仇貓的。那根據自然是在我的那一篇《兔和貓》;這是自畫招供,當然無話可說,——但倒也毫不介意。一到今年,我可很有點擔心了。我是常不免于弄弄筆墨的,寫了下來,印了出去,對于有些人似乎總是搔著癢處的時候少,碰著痛處的時候多。萬一不謹,甚而至于得罪了名人或名教授,或者更甚而至于得罪了“負有指導青年責任的前輩”之流,可就危險已極。為什么呢?因為這些大腳色是“不好惹”的。怎地“不好惹”呢?就是怕要渾身發熱之后,做一封信登在報紙上,廣告道:“看哪!狗不是仇貓的么?魯迅先生卻自己承認是仇

貓的,而他還說要打‘落水狗’!”①這“邏輯”的奧義,即在用我的話,來證明我倒是狗,于是而凡有言說,全都根本推翻,即使我說二二得四,三三見九,也沒有一字不錯。這些既然都錯,則紳士口頭的二二得七,三三見千等等,自然就不錯了。
? ? 我于是就間或留心著查考它們成仇的“動機”。這也并非敢妄學現下的學者以動機來褒貶作品的那些時髦,不過想給自己預先洗刷洗刷。據我想,這在動物心理學家,是用不著費什么力氣的,可惜我沒有這學問。后來,在覃哈特博士(Dr. O. Dahmhardt)的《自然史底國民童話》里,總算發現了那原因了。據說,是這么一回事:動物們因為要商議要事,開了一個會議,鳥、魚、獸都齊

集了,單是缺了象。大家議定,派伙計去迎接它,拈到了當這差使的鬮的就是狗。“我怎么找到那象呢?我沒有見過它,也和它不認識。”它問。“那容易,”大眾說,“它是駝背的。”狗去了,遇見一匹貓,立刻弓起脊梁來,它便招待,同行,將弓著脊梁的貓介紹給大家道:“象在這里!”但是大家都嗤笑它了。從此以后,狗和貓便成了仇家。
? ? 日爾曼人走出森林雖然還不很久,學術文藝卻已經很可觀,便是書籍的裝潢,玩具的工致,也無不令人心愛。獨有這一篇童話卻實在不漂亮;結怨也結得沒有意思。貓的弓起脊梁,并不是希圖冒充,故意擺架子的,其咎卻在狗的自己沒眼力。然而原因也總可以算作一個原因。我的仇

貓,是和這大大兩樣的。
? ? 其實人禽之辨,本不必這樣嚴。在動物界,雖然并不如古人所幻想的那樣舒適自由,可是嚕蘇做作的事總比人間少。它們適性任情,對就對,錯就錯,不說一句分辯話。蟲蛆也許是不干凈的,但它們并沒有自命清高;鷙禽猛獸以較弱的動物為餌,不妨說是兇殘的罷,但它們從來就沒有豎過“公理”“正義”的旗子,使犧牲者直到被吃的時候為止,還是一味佩服贊嘆它們。人呢,能直立了,自然是一大進步;能說話了,自然又是一大進步;能寫字作文了,自然又是一大進步。然而也就墮落,因為那時也開始了說空話。說空話尚無不可,甚至于連自己也不知道說著違心之論,則對于只能嗥叫的動物,實在免不得“顏厚有忸怩”。假使真有一位一視同仁的造物主,高高在上,那

么,對于人類的這些小聰明,也許倒以為多事,正如我們在萬生園里,看見猴子翻筋斗,母象請安,雖然往往破顏一笑,但同時也覺得不舒服,甚至于感到悲哀,以為這些多余的聰明,倒不如沒有的好罷。然而,既經為人,便也只好“黨同伐異”,學著人們的說話,隨俗來談一談,——辯一辯了。
? ? 現在說起我仇貓的原因來,自己覺得是理由充足,而且光明正大的。一、它的性情就和別的猛獸不同,凡捕食雀、鼠,總不肯一口咬死,定要盡情玩弄,放走,又捉住,捉住,又放走,直待自己玩厭了,這才吃下去,頗與人們的幸災樂禍,慢慢地折磨弱者的壞脾氣相同。二、它不是和獅虎同族的么?可是有這么一副媚態!但這也許是限于天分之故罷,假使它的身材比現在大十倍,那就真不知道它所取的是怎么一種

態度。然而,這些口實,仿佛又是現在提起筆來的時候添出來的,雖然也象是當時涌上心來的理由。要說得可靠一點,或者倒不如說不過因為它們配合時候的嗥叫,手續竟有這么繁重,鬧得別人心煩,尤其是夜間要看書,睡覺的時候。當這些時候,我便要用長竹竿去攻擊它們。狗們在大道上配合時,常有閑漢拿了木棍痛打;我曾見大勃呂該爾(P. Bruegeld. A)的一張銅版畫Allegorie der Woll ust上,也畫著這回事,可見這樣的舉動,是中外古今一致的。自從那執拗的奧國學者弗羅特(S. Freud)提倡了精神分析說——psychoanalysis,聽說章士釗先生是譯作“心解”的,雖然簡古,可是實在難解得很——以來,我們的名人名教授也頗有隱隱約約,檢來應用的了,這些事便不免又要歸宿到性欲上去。打狗的事我不管,至于我的打貓,卻只因為它們嚷嚷,此外并無惡意,我自信我的嫉妒心還沒有這么博大,當現下“動輒獲咎”之秋,這是不可不預先聲明的。例如人們當配合之前,也很有些手續,新的是寫情書,少則一束,多則一捆;舊的是什么“問名”“納采”,磕頭作揖,去年海昌蔣氏在北京舉行婚禮,拜來拜去,就十足拜了三天,還印有一本紅面子的《婚禮節文》,《序

便不免又要歸宿到性欲上去。打狗的事我不管,至于我的打貓,卻只因為它們嚷嚷,此外并無惡意,我自信我的嫉妒心還沒有這么博大,當現下“動輒獲咎”之秋,這是不可不預先聲明的。例如人們當配合之前,也很有些手續,新的是寫情書,少則一束,多則一捆;舊的是什么“問名”“納采”,磕頭作揖,去年海昌蔣氏在北京舉行婚禮,拜來拜去,就十足拜了三天,還印有一本紅面子的《婚禮節文》,《序論》里大發議論道:“平心論之,既名為禮,當必繁重。專圖簡易,何用禮為?……然則世之有志于禮者,可以興矣!不可退居于禮所不下之庶人矣!”然而我毫不生氣,這是因為無須我到場;因此也可見我的仇貓,理由實在簡簡單單,只

為了它們在我的耳朵邊盡嚷的緣故。人們的各種禮式,局外人可以不見不聞,我就滿不管,但如果當我正要看書或睡覺的時候,有人來勒令朗誦情書,奉陪作揖,那是為自衛起見,還要用長竹竿來抵御的。還有,平素不大交往的人,忽而寄給我一個紅帖子,上面印著“為舍妹出閣”,“小兒完姻 ”,“敬請觀禮”或“闔第光臨”這些含有“陰險的暗示”的句子,使我不花錢便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的,我也不十分高興。
? ? 但是,這都是近時的話。再一回憶,我的仇貓卻遠在能夠說出這些理由之前,也許是還在十歲上下的時候了。至今還分明記得,那原因是極其簡單的:只因為它吃老鼠,——吃了我飼養著的可愛的小小的隱鼠。??

聽說西洋是不很喜歡黑貓的,不知道可確;但Edgar Allan Poe的小說里的黑貓,卻實在有點駭人。日本的貓善于成精,傳說中的“貓婆”,那食人的慘酷確是更可怕。中國古時候雖然曾有“貓鬼”,近來卻很少聽到貓的興妖作怪,似乎古法已經失傳,老實起來了。只是我在童年,總覺得它有點妖氣,沒有什么好感。那是一個我的幼時的夏夜,我躺在一株大桂樹下的小板桌上乘涼,祖母搖著芭蕉扇坐在卓旁,給我猜謎,講古事。忽然,桂樹上沙沙地有趾爪的爬搔聲,一對閃閃的眼睛在暗中隨聲而下,使我吃驚,也將祖母講著的話打斷,另講貓的故事了——
? ? “你知道么?貓是老虎的先生。”她說。“小孩子怎么會知道呢,貓是老虎的師父。老虎本來是什么也不會的,

就投到貓的門下來。貓就教給它撲的方法,捉的方法,吃的方法,象自己的捉老鼠一樣。這些教完了;老虎想,本領都學到了,誰也比不過它了,只有老師的貓還比自己強,要是殺掉貓,自己便是最強的腳色了。它打定主意,就上前去撲貓。貓是早知道它的來意的,一跳,便上了樹,老虎卻只能眼睜睜地在樹下蹲著。它還沒有將一切本領傳授完,還沒有教給它上樹。
? ? 這是僥幸的,我想,幸而老虎很性急,否則從桂樹上就會爬下一匹老虎來。然而究竟很怕人,我要進屋子里睡覺去了。夜色更加黯然;桂葉瑟瑟地作響,微風也吹動了,想來草席定已微涼,躺著也不至于煩得翻來復去了。
? ? 幾百年的老屋中的豆油燈的微光下,是老鼠跳梁的世界,飄忽地走著,

吱吱地叫著,那態度往往比“名人名教授”還軒昂。貓是飼養著的,然而吃飯不管事。祖母她們雖然常恨鼠子們嚙破了箱柜,偷吃了東西,我卻以為這也算不得什么大罪,也和我不相干,況且這類壞事大概是大個子的老鼠做的,決不能誣陷到我所愛的小鼠身上去。這類小鼠大抵在地上走動,只有拇指那么大,也不很畏懼人,我們那里叫它“隱鼠”,與專住在屋上的偉大者是兩種。我的床前就帖著兩張花紙,一是“ 八戒招贅”,滿紙長嘴大耳,我以為不甚雅觀;別的一張“老鼠成親”卻可愛,自新郎、新婦以至儐相、賓客、執事,沒有一個不是尖腮細腿,象煞讀書人的,但穿的都是紅衫綠褲。我想,能舉辦這樣大儀式的,一定只有我所喜歡的那些隱鼠。現在是粗俗了,在路上遇見人類的迎娶儀仗,也不過當作性交的廣

告看,不甚留心;但那時的想看“老鼠成親”的儀式,卻極其神往,即使象海昌蔣氏似的連拜三夜,怕也未必會看得心煩。正月十四的夜,是我不肯輕易便睡,等候它們的儀仗從床下出來的夜。然而仍然只看見幾個光著身子的隱鼠在地面游行,不象正在辦著喜事。直到我敖不住了,怏怏睡去,一睜眼卻已經天明,到了燈節了。也許鼠族的婚儀,不但不分請帖,來收羅賀禮,雖是真的“觀禮”,也絕對不歡迎的罷,我想,這是它們向來的習慣,無法抗議的。
? ? 老鼠的大敵其實并不是貓。春后,你聽到它“咋!咋咋咋咋!”地叫著,大家稱為“老鼠數銅錢”的,便知道它的可怕的屠伯已經光臨了。這聲音是表現絕望的驚恐的,雖然遇見貓,還不至于這樣叫。貓自然也可怕,但老鼠只要

竄進一個小洞去,它也就奈何不得,逃命的機會還很多。獨有那可怕的屠伯——蛇,身體是細長的,圓徑和鼠子差不多,凡鼠子能到的地方,它也能到,追逐的時間也格外長,而且萬難幸免,當“數錢”的時候,大概是已經沒有第二步辦法的了。
? ?有一回,我就聽得一間空屋里有著這種“數錢”的聲音,推門進去,一條蛇伏在橫梁上,看地上,躺著一匹隱鼠,口角流血,但兩脅還是一起一落的。取來給躺在一個紙盒子里,大半天,竟醒過來了,漸漸地能夠飲食,行走,到第二日,似乎就復了原,但是不逃走。放在地上,也時時跑到人面前來,而且緣腿而上,一直爬到膝髁。給放在飯桌上,便檢吃些菜渣,舔舔碗沿;放在我的書桌上,

則從容地游行,看見硯臺便舔吃了研著的墨汁。這使我非常驚喜了。我聽父親說過的,中國有一種墨猴,只有拇指一般大,全身的毛是漆黑而且發亮的。它睡在筆筒里,一聽到磨墨,便跳出來,等著,等到人寫完字,套上筆,就舔盡了硯上的余墨,仍舊跳進筆筒里去了。我就極愿意有這樣的一個墨猴,可是得不到;問那里有,那里買的呢,誰也不知道。“慰情聊勝無”,這隱鼠總可以算是我的墨猴了罷,雖然它舔吃墨汁,并不一定肯等到我寫完字。
? ? 現在已經記不分明,這樣地大約有一兩月;有一天,我忽然感到寂寞了,真所謂“若有所失”。我的隱鼠,是常在眼前游行的,或桌上,或地上。而這一日卻大半天沒有見,大家吃午飯了,也不見它走出來,平時,是一定出現的。我再等著,再等它一半天,然而仍
? ? ?

然沒有見。? ? 長媽媽,一個一向帶領著我的女工,也許是以為我等得太苦了罷,輕輕地來告訴我一句話。這即刻使我憤怒而且悲哀,決心和貓們為敵。她說:隱鼠是昨天晚上被貓吃去了!
? ? 當我失掉了所愛的,心中有著空虛時,我要充填以報仇的惡念!
? ? 我的報仇,就從家里飼養著的一匹花貓起手,逐漸推廣,至于凡所遇見的諸貓。最先不過是追趕,襲擊;后來卻愈加巧妙了,能飛石擊中它們的頭,或誘入空屋里面,打得它垂頭喪氣。這作戰繼續得頗長久,此后似乎貓都不來近我了。但對于它們縱使怎樣戰勝,大約也算不得一個英雄;況且中國畢生和貓打仗的人也未必多,所以一切韜略、戰績,還是全部省略了罷。
? ? 但許多天之后,也許是已經經過了

大半年,我竟偶然得到一個意外的消息:那隱鼠其實并非被貓所害,倒是它緣著長媽媽的腿要爬上去,被她一腳踏死了。? ? 這確是先前所沒有料想到的。現在我已經記不清當時是怎樣一個感想,但和貓的感情卻終于沒有融和;到了北京,還因為它傷害了兔的兒女們,便舊隙夾新嫌,使出更辣的辣手。“仇貓”的話柄,也從此傳揚開來。然而在現在,這些早已是過去的事了,我已經改變態度,對貓頗為客氣,倘其萬不得已,則趕走而已,決不打傷它們,更何況殺害。這是我近幾年的進步。經驗既多,一旦大悟,知道貓的偷魚肉,拖小雞,深夜大叫,人們自然十之九是憎惡的,而這憎惡是在貓身上。假如我出而為人們驅除這憎惡,打傷或殺害了它,它便立刻變為可憐,那憎惡倒移在我身上了。所以,目下的辦法,是凡遇貓們搗亂,至于有人討厭時,我便站出去,

在門口大聲叱曰:“噓!滾!”小小平靜,即回書房,這樣,就長保著御侮保家的資格。其實這方法,中國的官兵就常在實做的,他們總不肯掃清土匪或撲滅敵人,因為這么一來,就要不被重視,甚至于因失其用處而被裁汰。我想,如果能將這方法推廣應用,我大概也總可望成為所謂“指導青年”的“前輩”的罷,但現下也還未決心實踐,正在研究而且推敲。
 ? ? ? ? ? ? ? ? ? ? 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一日

 ? ? ? ?阿 長 與《山海經》? ? ?長媽媽,已經說過,是一個一向帶領著我的女工,說得闊氣一點,就是我的保姆。我的母親和許多別的人都這樣稱呼她,似乎略帶些客氣的意思。只有祖母叫她阿長。我平時叫她“阿媽”,連“長”字也不帶;但到憎惡她的時候,——例如知道了謀死我那隱鼠的卻是她的時候,就叫她阿長。? ? 我們那里沒有姓長的;她生得黃胖而矮,“長”也不是形容詞。又不是她的名字,記得她自己說過,她的名字是叫作什么姑娘的。什么姑娘,我現在已經忘卻了,總之不是長姑娘;也終于不知道她姓什么。記得她也曾告訴過我這個名稱的來歷:先前的先前,我家有一個女工,身材生得很高大,這就是真阿長。后來她回去了,我那什么姑娘才來補她的缺,然而大

家因為叫慣了,沒有再改口,于是她從此也就成為長媽媽了。
? ? 雖然背地里說人長短不是好事情,但倘使要我說句真心話,我可只得說:我實在不大佩服她。最討厭的是常喜歡切切察察,向人們低聲絮說些什么事。還豎起第二個手指,在空中上下搖動,或者點著對手或自己的鼻尖。我的家里一有些小風波,不知怎的我總疑心和這“切切察察”有些關系。又不許我走動,拔一株草,翻一塊石頭,就說我頑皮,要告訴我的母親去了。一到夏天,睡覺時她又伸開兩腳兩手,在床中間擺成一個“大”字,擠得我沒有余地翻身,久睡在一角的席子上,又已經烤得那么熱。推她呢,不動;叫她呢,也不聞。
? ? “長媽媽生得那么胖,一定很怕熱罷?晚上的睡相,怕不見得很罷?……”
? ? 母親聽到我多回訴苦之后,曾經這樣

地問過她。我也知道這意思是要她多給我一些空席。她不開口。但到夜里,我熱得醒來的時候,卻仍然看見滿床擺著一個“大”字,一條臂膊還擱在我的頸子上。我想,這實在是無法可想了。
? ? 但是她懂得許多規矩;這些規矩,也大概是我所不耐煩的。一年中最高興的時節,自然要數除夕了。辭歲之后,從長輩得到壓歲錢,紅紙包著,放在枕邊,只要過一宵,便可以隨意使用。睡在枕上,看著紅包,想到明天買來的小鼓、刀槍、泥人、糖菩薩……。然而她進來,又將一個福橘放在床頭了。
? ?“哥兒,你牢牢記住!”她極其鄭重地說。“明天是正月初一,清早一睜開眼睛,第一句話就得對我說:‘阿媽,恭喜恭喜!’記得么?你要記著,這是一年的運氣的事情。不許說別的話!說過之后,還得吃一點福橘。”她又拿起

那橘子來在我的眼前搖了兩搖,“那么,一年到頭,順順流流……。”
? ? 夢里也記得元旦的,第二天醒得特別早,一醒,就要坐起來。她卻立刻伸出臂膊,一把將我按住。我驚異地看她時,只見她惶急地看著我。
? ? 她又有所要求似的,搖著我的肩。我忽而記得了——
? ?“阿媽,恭喜……。”
? ?“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聰明!恭喜恭喜!”她于是十分歡喜似的,笑將起來,同時將一點冰冷的東西,塞在我的嘴里。我大吃一驚之后,也就忽而記得,這就是所謂福橘,元旦辟頭的磨難,總算已經受完,可以下床玩耍去了。?
 ? 她教給我的道理還很多,例如說人死了,不該說死掉,必須說“老掉了”;死了人,生了孩子的屋子里,不應該走進去;飯粒落在地上,必須揀起來,最好是

吃下去;曬褲子用的竹竿底下,是萬不可鉆過去的……。此外,現在大抵忘卻了,只有元旦的古怪儀式記得最清楚。總之:都是些煩瑣之至,至今想起來還覺得非常麻煩的事情。? ? 然而我有一時也對她發生過空前的敬意。她常常對我講“長毛”。她之所謂“長毛”者,不但洪秀全軍,似乎連后來一切土匪強盜都在內,但除卻革命黨,因為那時還沒有。她說得長毛非常可怕,他們的話就聽不懂。她說先前長毛進城的時候,我家全都逃到海邊去了,只留一個門房和年老的煮飯老媽子看家。后來長毛果然進門來了,那老媽子便叫他們“大王”,——據說對長毛就應該這樣叫,——訴說自己的饑餓。長毛笑道:“那么,這東西就給你吃了罷!”將一個圓圓的東西擲了過來,還帶著一條小辮子,正是那門房的頭。煮飯老媽子從此就駭破了

膽,后來一提起,還是立刻面如土色,自己輕輕地拍著胸埔道:“阿呀,駭死我了,駭死我了……。”
?  我那時似乎倒并不怕,因為我覺得這些事和我毫不相干的,我不是一個門房。但她大概也即覺到了,說道:“象你似的小孩子,長毛也要擄的,擄去做小長毛。還有好看的姑娘,也要擄。”
? ?“那么,你是不要緊的。”我以為她一定最安全了,既不做門房,又不是小孩子,也生得不好看,況且頸子上還有許多炙瘡疤。
? ?“那里的話?!”她嚴肅地說。“我們就沒有用處?我們也要被擄去。城外有兵來攻的時候,長毛就叫我們脫下褲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墻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來;再要放,就炸了!”
? ? 這實在是出于我意想之外的,不能不驚異。我一向只以為她滿肚子是麻煩的禮

節罷了,卻不料她還有這樣偉大的神力。從此對于她就有了特別的敬意,似乎實在深不可測;夜間的伸開手腳,占領全床,那當然是情有可原的了,倒應該我退讓。
? ? 這種敬意,雖然也逐漸淡薄起來,但完全消失,大概是在知道她謀害了我的隱鼠之后。那時就極嚴重地詰問,而且當面叫她阿長。我想我又不真做小長毛,不去攻城,也不放炮,更不怕炮炸,我懼憚她什么呢!
? ? 但當我哀悼隱鼠,給它復仇的時候,一面又在渴慕著繪圖的《山海經》了。這渴慕是從一個遠房的叔祖惹起來的。他是一個胖胖的,和藹的老人,愛種一點花木,如珠蘭、茉莉之類,還有極其少見的,據說從北邊帶回去的馬纓花。他的太太卻正相反,什么也莫名其妙,曾將曬衣服的竹竿擱在珠蘭的枝條
?

上,枝折了,還要憤憤地咒罵道:“死尸!”這老人是個寂寞者,因為無人可談,就很愛和孩子們往來,有時簡直稱我們為“小友”。在我們聚族而居的宅子里,只有他書多,而且特別。制藝和試帖詩,自然也是有的;但我卻只在他的書齋里,看見過陸璣的《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還有許多名目很生的書籍。我那時最愛看的是《花鏡》,上面有許多圖。他說給我聽,曾經有過一部繪圖的《山海經》,畫著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三腳的鳥,生著翅膀的人,沒有頭而以兩乳當作眼睛的怪物,……可惜現在不知道放在那里了。
? ?? 很愿意看看這樣的圖畫,但不好意思力逼他去尋找,他是很疏懶的。問別人呢,誰也不肯真實地回答我。壓歲錢還有幾百文,買罷,又沒有好機會。有書買的大街離我家遠得很,我一年中只能在正月

間去玩一趟,那時候,兩家書店都緊緊地關著門。
 ? 玩的時候倒是沒有什么的,但一坐下,我就記得繪圖的《山海經》。
? ? 大概是太過于念念不忘了,連阿長也來問《山海經》是怎么一回事。這是我向來沒有和她說過的,我知道她并非學者,說了也無益;但既然來問,也就都對她說了。
? ? 過了十多天,或者一個月罷,我還記得,是她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她穿著新的藍布衫回來了,一見面,就將一包書遞給我,高興地說道:——“哥兒,有畫兒的‘三哼經’,我給你買來了!”
? ?我似乎遇著了一個霹靂,全體都震悚起來;趕緊去接過來,打開紙包,是四本小小的書,略略一翻,人面的獸,九頭的蛇,……果然都在內。
? ?又使我發生新的敬意了,別人不肯做

,或不能做的事,她卻能夠做成功。她確有偉大的神力。謀害隱鼠的怨恨,從此完全消滅了。
?  這四本書,乃是我最初得到,最為心愛的寶書。
? ? 書的模樣,到現在還在眼前。可是從還在眼前的模樣來說,卻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紙張很黃;圖象也很壞,甚至于幾乎全用直線湊合,連動物的眼睛也都是長方形的。但那是我最為心愛的寶書,看起來,確是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一腳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沒有頭而“以乳為目,以臍為口”,還要“執干戚而舞”的刑天。
 ? 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繪圖的書,于是有了石印的《爾雅音圖》和《毛詩品物圖考》,又有了《點石齋叢畫》和《詩畫舫》。《山海經》也另買了一部石印的,每卷都有圖贊,綠色的畫,字是紅的,比

那木刻的精致得多了。這一部直到前年還在,是縮印的郝懿行疏。木刻的卻已經記不清是什么時候失掉了。
? ? 我的保姆,長媽媽即阿長,辭了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罷。我終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經歷;僅知道有一個過繼的兒子,她大約是青年守寡的孤孀。
? ?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懷里永安她的魂靈!

? ? ? ? ? 《二 十 四 孝 圖》?
? ? ?我總要上下四方尋求,得到一種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即使人死了真有靈魂,因這最惡的心,應該墮入地獄,也將決不改悔,總要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
? ? 自從所謂“文學革命”以來,供給孩子的書籍,和歐、美、日本的一比較,雖然很可憐,但總算有圖有說,只要能讀下去,就可以懂得的了。可是一班別有心腸的人們,便竭力來阻遏它,要使孩子的世界中,沒有一絲樂趣。北京現在常用“馬虎子”這一句話來恐嚇孩子們。或者說,那就是《開河記》上所載的,給隋煬帝開河,蒸死小兒的麻叔謀;正確地寫起來,須是“麻胡子”。那么,這麻叔謀乃是胡人了。但無論他是什么人,他的吃小孩究竟也還有限,

不過盡他的一生。妨害白話者的流毒卻甚于洪水猛獸,非常廣大,也非常長久,能使全中國化成一個麻胡,凡有孩子都死在他肚子里。
? ? ?只要對于白話來加以謀害者,都應該滅亡!
? ? ?這些話,紳士們自然難免要掩住耳朵的,因為就是所謂“跳到半天空,罵得體無完膚,——還不肯罷休。”而且文士們一定也要罵,以為大悖于“文格”,亦即大損于“人格”。豈不是“言者心聲也”么?“文”和“人”當然是相關的,雖然人間世本來千奇百怪,教授們中也有“不尊敬”作者的人格而不能“不說他的小說好”的特別種族。但這些我都不管,因為我幸而還沒有爬上“象牙之塔”去,正無須怎樣小心。倘若無意中竟已撞上了,那就即刻跌下來罷。然而在跌下來的中途,當還未到地之前,還要說一遍:

只要對于白話來加以謀害者,都應該滅亡!
? ? 每看見小學生歡天喜地地看著一本粗細的《兒童世界》之類,另想到別國的兒童用書的精美,自然要覺得中國兒童的可憐。但回憶起我和我的同窗小友的童年,卻不能不以為他幸福,給我們的永逝的韶光一個悲哀的吊唁。我們那時有什么可看呢,只要略有圖畫的本子,就要被塾師,就是當時的“引導青年的前輩”禁止,呵斥,甚而至于打手心。我的小同學因為專讀“人之初性本善”讀得要枯燥而死了,只好偷偷地翻開第一葉,看那題著“文星高照”四個字的惡鬼一般的魁星像,來滿足他幼稚的愛美的天性。昨天看這個,今天也看這個,然而他們的眼睛里還閃出蘇醒和歡喜的光輝來。
? ?在書塾之外,禁令可比較的寬了,但這是說自己的事,各人大概不一樣。我能在大眾面前,冠冕堂皇地閱看的,是《文昌

帝君陰騭文圖說》和《玉歷鈔傳》,都畫著冥冥之中賞善罰惡的故事,雷公電母站在云中,牛頭馬面布滿地下,不但“跳到半天空”是觸犯天條的,即使半語不合,一念偶差,也都得受相當的報應。這所報的也并非“睚眥之怨”,因為那地方是鬼神為君,“公理”作宰,請酒下跪,全都無功,簡直是無法可想。在中國的天地間,不但做人,便是做鬼,也艱難極了。然而究竟很有比陽間更好的處所:無所謂“紳士”,也沒有“流言”。?
? ? 陰間,倘要穩妥,是頌揚不得的。尤其是常常好弄筆墨的人,在現在的中國,流言的治下,而又大談“言行一致”的時候。前車可鑒,聽說阿而志跋綏夫曾答一個少女的質問說,“惟有在人生的事實這本身中尋出歡喜者,可以活下去。倘若在那里什么也不見,他們其實倒不如死。”于是乎有一個叫作密哈羅夫的,寄信嘲罵

他道,“……所以我完全誠實地勸你自殺來禍福你自己的生命,因為這第一是合于邏輯,第二是你的言語和行為不至于背馳。”
? ? 其實這論法就是謀殺,他就這樣地在他的人生中尋出歡喜來。阿爾志跋綏夫只發了一大通牢騷,沒有自殺。密哈羅夫先生后來不知道怎樣,這一個歡喜失掉了,或者另外又尋到了“什么”了罷。誠然,“這些時候,勇敢,是安穩的;情熱,是毫無危險的。”
? ? 然而,對于陰間,我終于已經頌揚過了,無法追改;雖有“言行不符”之嫌,但確沒有受過閻王或小鬼的半文津貼,則差可以自解。總而言之,還是仍然寫下去罷:
? ? 我所看的那些陰間的圖畫,都是家藏的老書,并非我所專有。我所收得的最先的畫圖本子,是一位長輩的贈品:《二十

四孝圖》。這雖然不過薄薄的一本書,但是下圖上說,鬼少人多,又為我一人所獨有,使我高興極了。那里面的故事,似乎是誰都知道的;便是不識字的人,例如阿長,也只要一看圖畫便能夠滔滔地講出這一段的事跡。但是,我于高興之余,接著就是掃興,因為我請人講完了二十四個故事之后,才知道“孝”有如此之難,對于先前癡心妄想,想做孝子的計劃,完全絕望了。
? ?“人之初,性本善”么?這并非現在要加研究的問題。但我還依稀記得,我幼小時候實未嘗蓄意忤逆,對于父母,倒是極愿意孝順的。不過年幼無知,只用了私見來解釋“孝順”的做法,以為無非是“聽話”,“從命”,以及長大之后,給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飯罷了。自從得了這一本孝子的教科書以后,才知道并不然,而且還要難到幾十幾百倍。 其中自然也有可

以勉力仿效的,如“子路負米”,“黃香扇枕”之類。“陸績懷桔”也并不難,只要有闊人請我吃飯。“魯迅先生作賓客而懷橘乎?”我便跪答云,“吾母性之所愛,欲歸以遺母。”闊人大佩服,于是孝子就做穩了,也非常省事。“哭竹生筍”就可疑,怕我的精誠未必會這樣感動天地。但是哭不出筍來,還不過拋臉而已,到“臥冰求鯉”,可就有性命之虞了。我鄉的天氣是溫和的,嚴冬中,水面也只結一層薄冰,即使孩子的重量怎樣小,躺上去,也一定嘩喇一聲,冰破落水,鯉魚還不及游過來。自然,必須不顧性命,這才孝感神明,會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奇跡,但那時我還小,實在不明白這些。
? ? 其中最使我不解,甚至于發生反感的,是“老萊娛親”和“郭巨埋兒”兩件事。
? ? 我至今還記得,一個躺在父母跟前的老頭子,一個抱在母親手上的小孩子,是怎樣地使我發生不同的感想呵。他們一手都拿著
?

“搖咕咚”。這玩意兒確是可愛的,北京稱為小鼓,蓋即〖上兆下鼓〗也,朱熹曰:“〖上兆下鼓〗,小鼓,兩旁有耳;持其柄而搖之,則旁耳還自擊,”咕咚咕咚地響起來。然而這東西是不該拿在老萊子手里的,他應該扶一枝拐杖。現在這模樣,簡直是裝佯,侮辱了孩子。我沒有再看第二回,一到這一葉,便急速地翻過去了。
? ? 那時的《二十四孝圖》,早已不知去向了,目下所有的只是一本日本小田海儇所畫的本子,敘老萊子事云:“行年七十,言不稱老,常著五色斑斕之衣,為嬰兒戲于親側。又常取水上堂,詐跌仆地,作嬰兒啼,以娛親意。”大約舊本也差不多,而招我反感的便是“詐跌”。無論忤逆,無論孝順,小孩子多不愿意“詐”作,聽故事也不喜歡是謠言,這是凡有稍稍留心兒童心理的都知道的。

然而在較古的書上一查,卻還不至于如此虛偽。師覺授《孝子傳》云,“老萊子……常衣斑斕之衣,為親取飲,上堂腳跌,恐傷父母之心,僵仆為嬰兒啼。”(《太平御覽》四百十三引)較之今說,似稍近于人情。不知怎地,后之君子卻一定要改得他“詐”起來,心里才能舒服。鄧伯道棄子救侄,想來也不過“棄”而已矣,昏妄人也必須說他將兒子捆在樹上,使他追不上來才肯歇手。正如將“肉麻當作有趣”一般,以不情為倫紀,誣蔑了古人,教壞了后人。老萊子即是一例,道學先生以為他白璧無瑕時,他卻已在孩子的心中死掉了。
? ? 至于玩著“搖咕咚”的郭巨的兒子,卻實在值得同情。他被抱在他母親的臂膊上,高高興興地笑著;他的父親卻正在掘窟窿,要將他埋掉了。說明云,“漢郭巨家貧,有子三歲,母嘗減食與之。巨謂妻曰,貧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盍埋此子?”但是

劉向《孝子傳》所說,卻又有些不同:巨家是富的,他都給了兩弟;孩子是才生的,并沒有到三歲。結末又大略相象了,“及掘坑二尺,得黃金一釜,上云:天賜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奪!”
? ? 我最初實在替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掘出黃金一釜,這才覺得輕松。然而我已經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親去做孝子了。家境正在壞下去,常聽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親竟學了郭巨,那么,該埋的不正是我么?如果一絲不走樣,也掘出一釜黃金來,那自然是如天之福,但是,那時我雖然年紀小,似乎也明白天下未必有這樣的巧事。
? ? 現在想起來,實在很覺得傻氣。這是因為現在已經知道了這些老玩意,本來誰也不實行。整飭倫紀的文電是常有的,卻很少見紳士赤條條地躺在冰上面,將軍跳下汽車去負米。何況現在早長大了,看過幾部古書,

買過幾本新書,什么《太平御覽》咧,《古孝子傳》咧,《人口問題》咧,《節制生育》咧,《二十世紀是兒童的世界》咧,可以抵抗被埋的理由多得很。
? ? 不過彼一時,此一時,彼時我委實有點害怕:掘好深坑,不見黃金,連“搖咕咚”一同埋下去,蓋上土,踏得實實的,又有什么法子可想呢。我想,事情雖然未必實現,但我從此總怕聽到我的父母愁窮,怕看見我的白發的祖母,總覺得她是和我不兩立,至少,也是一個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礙的人。后來這印象日見其淡了,但總有一些留遺,一直到她去世——這大概是送給《二十四孝圖》的儒者所萬料不到的罷。
? ? ? ? ? ? ? ? ? ? ? ? ? ? ? 五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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