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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 · 心

12

周日

賀詞

八月
二〇一八

奪錦標?折花寫意

[上聲十三阮、十四旱]
作者/七月
折柳傳思,對杯嗟月,自是春情深婉。
花謝方知夏至,一碧田田,玉容香遠。
紀當時同座,怎堪聽、枝間蟬晚。
事年年、又那鵑啼,喚得詩家愁滿。
醉里才覺日短。不怨無常,偏怨韶光無伴。
偷幸相識猶早,玉韞珠藏,克而悉緩。
寫云深露瘦,卻還問、人間寒暖。
意群芳、以筆競妍,畫我棲遲別苑。

目錄

醉寫意工作室·五周年刊

《何以致契闊》畫鳶

《此生共君飲長風》云生葳蕤

《木上生歌》媸離

《你的盛世》周南春

《我跟畫鳶的幸福婚姻生活》瀲月

《凋盡花顏云已深》冷安辭

散文《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蘇扶桑

散文《梧桐深院,寂寞鎖清秋》傾落

散文《醉·情書》余瀝

詞《花間常醉酒》契骨書

詞《青苔與紅葉》尚九

詞《紅樓別夜》清辭

小說

心之所向是你

攝影:蘇扶桑

? 【楔子】
? ? 那天墻頭凌霄開得正好,滿目明艷艷的紅,吹來的微風都透著濃濃的暖意,我仰頭望了望碧藍的天色,心里卻一陣陣發著冷。
? ? 穆崢站在我面前,眉眼還是那樣的好看。
? ? 可是他說:“阿瑜,我要成親了。”

(一)
再見到穆崢的時候,他正在靖安城最好的玉器店里挑一只鐲子,那只鐲子是湖水一樣的碧綠色,晶瑩剔透,水頭很足。
他曾經給我念過一句詩——“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
那時候我無論如何也不曾想到,如此鄭重又動聽的情話竟也會成為謊言。
恍惚間,穆崢已放下鐲子對老板道:“包起來吧。”
老板滿臉的笑:“穆公子真是有眼光,這鐲子配薛姑娘真是再好不過了。”
他勾了勾唇,眼里的笑意浸滿了溫柔。
這樣的笑,不管看過多少次,依舊會讓人覺得無比心動。
他曾這樣對我笑過。
可現在,他卻是為另一個姑娘笑得這樣溫柔。
穆崢從老板手中接過裝有玉鐲的精致木匣,邁步向外走去。
他將木匣小心翼翼護在懷中,穿過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人群從他身側擦過,我能聽見他腰際玉玦碰撞的清脆聲響。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眼里突然浮現出一絲寵溺的笑意。
他笑起來很好看,我卻突然覺得有些刺眼。
“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我輕輕念出那句詩詞,緩緩抬手遮住眼睛。
(二)
我從十四歲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一定會嫁給穆崢。
彼時父親正買了處新宅,屋舍雕欄玉砌,飛檐微翹,庭院間山石相銜,碧色池塘上橫跨著一方石橋,香椿木的長廊曲曲折折望不到盡頭,說不出的雅致氣派。
這處新宅與穆府僅有一巷之隔,年少時的穆崢常偷偷翻墻進來。
我伏案練字時,一包隱隱散發出甜香的糕點便從窗外砸到桌前,我一抬頭,正瞧見穆崢坐在墻上對我笑。
少年面容清俊,溫潤笑意自唇角蔓延至眼底,有風吹拂過他的衣袂,勾起腰間一陣環佩叮咚,清脆聲響瞬間抹去我心底的浮躁。
他總是給我帶來些新奇玩意兒,有時是芳香撲鼻的胭脂,有時是一吹就轉的五色風車,有時是野花編成的花環,有時是竹條編成的小籠子,里面關著一只蟈蟈。
天氣好的時候,穆崢常邀我策馬同游,三月長街春意正濃,潔白如玉的瓊花點綴繁盛枝頭,馬蹄踏著落滿花瓣的石板路,不時有花瓣紛揚落下。
明媚春光下,少年漆黑的眼眸倒映出我的模樣,他眉眼彎彎,笑容溫柔得如同此時正拂過我耳畔的微風。
我一瞬恍惚。
仿若石子驟然砸落入寂靜無波的湖面,仿若日出時那道破開云層的金光,仿若春日枝頭乍然綻放的第一朵花。
我眼里除了他,便再沒有別的了。
那時候,他說他喜歡我,我想,我也應該是喜歡他的。
一年上元節,我因前幾日貪涼戲水染上了咳疾,父親便不許我出門,囑我在房里好生休養。
穆崢翻墻來尋我時,我正皺著眉頭將一碗苦澀的藥汁灌進喉嚨,他在邊上撐著腦袋看我將藥喝完,唇角一勾笑道:“聽說伯父禁止你出門了?”
我擱下碗,眉頭擰了又擰,悶聲道:“我早就好了,這幾日非但沒聽成毓春樓里新出的折子戲,怕是今晚的燈市也去不成了。”
他突然湊上前來,撫平我緊皺的眉頭,又將一縷鬢發替我別到耳后,溫熱的吐息近在咫尺,我呼吸一滯,心頭也跟著一跳。
一只手倏地被拉起,他笑著沖我眨了眨眼:“我帶你去。”
春日的陽光灑在穆崢身上,將他周身都鍍上了一層明麗的色彩,他坐在墻頭上俯身看向我,眉眼里都是屬于少年的明快笑意。
我提起裙擺踩在墻角壘起的磚塊上,穆崢伸過手來,我便抬手攀上他溫暖的掌心。
翻墻這種事情,因著穆崢的關系,我竟也做得熟門熟路。
他拉著我奔走在墻外的窄巷里,鞋底踏過青石板的路面,耳邊有微微風聲,我未綰的發散落在身后,隨著青碧色的裙擺在風中晃動。
他轉頭沖我一笑,拉著我的手緊了又緊。
像是四月的春光驀然灑進心底,又滿滿地要從胸口溢出來。
仿佛世間一切都一瞬消弭,時光變得漫長,路面也沒有盡頭。
去哪兒都好,只有我們兩個人。

(三)
啪嗒,啪嗒,幾點微涼的雨絲落在臉上,將我從回憶里拉回現實,天邊忽而翻滾起層層黑云,雨點淅淅瀝瀝地落在青灰色的地面上。
身邊穿過匆忙奔走著避雨的人群,我怔怔站在原地,卻突然望見穆崢撐了把泛黃的油紙傘行色匆匆地跑來。
見他直直抬眼望過來,我渾身一僵,心頭倏地跳了兩下,呼吸緊了又緊,指尖在袖中捏得泛白。
他迎面過來,越來越近,我可以看到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握著傘柄,陳舊的傘柄上刻著一個歪歪扭扭的“瑜”字。
腳步掀起的水花濺過我濕漉漉的裙擺,他從我身側快步走過,未有片刻停頓,鼻尖還縈繞著他身上微微的草藥香。
胸中驀地一陣刺痛,一股寒涼驟然自足底蔓延至全身,眼眶卻突然有些發熱,溫熱水澤混合著冰冷的雨水在臉上流淌著,我抬手覆住雙眼,唇角微微顫抖。
我怎么能不怨啊,那個曾經眼里只有我一個人的少年,他要娶別人了。
兩個時辰前,我去找了那位薛靈姑娘,她生得很美,尤其是眼睛。
那是極漂亮的一雙眼睛,墨玉般濃黑的瞳孔流轉著動人的光澤。
可我越看越覺得討厭。
我只稍稍靠近了些,她便顫抖著手慌亂地拔出了鬢間的碧玉簪子,松松綰起的發髻一下散開,烏黑的發順著纖細腰身傾瀉而下,陽光下像是一匹上好墨鍛。
她用簪子的尖端對著我,漂亮的眼睛里盛滿了恐懼,一雙手抖得厲害,捏著簪頭的指尖都有些發白。
我看著她,心頭一陣滯澀,胸中陡然生出一股恨意來。
生生剜出她雙眼的時候,溫熱黏稠的血液順著我的指尖一滴滴落在地上,我看著自己沾了猩紅的雙手,突然想著,穆崢會不會想起來我曾同他說的。
我說,你喜歡上旁人,喜歡她幾處好,我就毀掉幾處。
那個女人沒了眼睛,穆崢卻日益頻繁地去見她。
我看到薛靈一身素衣坐在院子里,眼上覆了條白綾,幾日不見似是又消瘦了幾分,沒有血色的面容愈發顯得嬌柔纖弱。
對面坐著的穆崢動作輕柔地將一盞茶緩緩遞到她手中,她摸索著接過,還未端到唇邊,茶盞已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散發著熱氣的茶水在碎片中流淌著。
她有些驚嚇地縮了縮手,復又低下頭緊抿住唇,兩只手不停絞著衣角。
穆崢忙起身立到她身旁,眼眶微微發紅,滿眼都是心疼。
他伸手攬住她,啞著嗓子輕聲寬慰道:“沒事的,靈兒,有我在這兒呢。”
她轉頭埋入他懷里,一雙手緊緊攥住他的外袍,逐漸發出細微的啜泣聲。
我頂討厭他們這副苦命鴛鴦的樣子。

(四)
夜里的露水很涼,我做了一個夢,夢到穆崢曾帶我去的那個燈市,整個街市一片火樹銀花,流光溢彩如同白晝,滿眼盡是明麗色彩,繁華的長街人群熙熙攘攘,四處彌漫著女子的脂粉香氣。
穆崢領著我走過一方石橋,橋下便是環繞整個靖安城的沉香湖,一艘載滿花燈的畫舫緩緩向岸邊駛來,最終停在我們面前。
我愣了愣,他已邁步上了畫舫,轉身微微笑著向我伸出手來:“阿瑜,上來。”
眼眸明亮的少年身后是一片繽紛璀璨的光亮,上方是濃黑的夜幕,夜幕之上驟然綻開團團簇簇的金花,那些金花轉瞬即逝,又化作星星點點的碎片落了下來。
仿佛幻覺一般,我看到那些星星點點的光亮盡數落在穆崢眼里,四周滿是花燈與綻開的煙火,一片流光溢彩,他卻比周圍的一切都更加光彩奪目,叫人挪不開眼。
“發什么呆呢?”他偏了偏頭,唇角微微勾起,滿眼笑意的看著我。
“沒什么……”我反應過來,面上便是一燙,忙上前兩步搭上他的手。
上了畫舫,一眾仆從便盡數散去,只余下我們兩人。
畫舫在湖面上慢悠悠飄蕩著,不時有幾盞蓮花燈從水中排著隊似的飄過,散發出點點朦朧光華,原本漆黑的湖面此時成了一面鏡子,倒映出兩個一樣光華璀璨的世界。
我抬手挽住一只袖子,將一盞蓮花燈放入水中,閉上眼雙手合十。
穆崢便笑了:“你若是有什么愿望,還不如告訴我,我可比這片湖要靈驗得多。”
我轉頭一下湊到他跟前,直直看著他道:“那你倒是猜猜,我想要什么?”
他眸光閃爍了兩下,突然緊緊握住我的手腕,順勢將我拉入懷中,下頜抵上我頭頂。
他一開口,嗓音低沉又好聽:“我不知道,可我倒是有句話想要問你。”
不知不覺中,畫舫已飄蕩至燈火闌珊處,湖面上一片寂靜,微涼的夜風拂過面頰發絲,我怔怔靠在他懷里,一顆心狂跳不止。
“阿瑜,你說,你是今年就嫁給我?還是下個月就嫁給我?”
他的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我呼吸一滯,心下像是攪亂了一池春水,泛起經久不息的漣漪。
我深吸進一口氣,定了定神,便故意刁難道:“我什么時候說過要嫁你了?”
他卻將我攬得更緊:“孤男寡女夜間單獨游湖,卿卿我我,你說是不是得嫁了?”
我面上一燙,隨即從他懷中掙開,抬起下巴朝他揚了揚眉,微微提高了聲音,卻不自覺的有些結巴起來:“你……你說什么呢!我哪……哪有跟你卿卿……”
話還未完,便被他低頭落下的一吻堵在了唇畔。
我驀地睜大了眼,腦中仿佛有根弦啪地斷了,唇間傳來溫軟的觸感,手腳一下便發了軟,蔓延開陣陣酥麻感。
我看到闌珊的燈火和清冷月光灑在漆黑的湖面上,我和穆崢緊靠著的影子倒映在畫舫光華熠熠的燈輝下,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我竟覺得,好像這就是生命的終結。
(五)
從夢中醒來后,我怔怔坐了半晌。
那是我回憶里極圓滿的一幕,如今回想起來,只覺得更加難過。
我下了那樣的狠手,他們的婚期卻并未延后,不過幾日工夫,筵席便要辦起來了。
穆崢成親那日,我去了。
那是個黃歷上頂好的日子,車馬盈門,賓客如云,震耳的鞭炮聲整條街都聽得見,宅院內外滿眼喜慶的紅色,比墻頭的凌霄還明艷幾分。
我眼睜睜看著他們拜了堂,行了禮。
薛靈沒了眼睛,身旁卻無人攙扶,只在手里緊攥著一條紅綢,紅綢另一頭被穆崢牢牢抓住,遠遠望去猶如一段紅線,將那兩人連接在一起。
胸中情緒洶涌翻滾,我只覺得眼睛刺痛得很,恨不得即刻拿了剪子將那紅綢剪了絞爛了去。
夜色一點點落下來,濃黑的天幕上看不到一絲光亮,貼了大紅囍字的雕花窗柩上升起一片暖黃燭光,投映出一雙人影。
忽的一陣急風將緊閉的門窗吹開,喜帕揭到一半的穆崢放下手中喜秤,回過身去重新關上門窗。
抬手推門的一瞬間,房中幾十對喜燭驟然熄滅,眼前一片漆黑。
穆崢愣了一愣,隨即摸索著向前走了幾步,準備尋出火折子來,卻有一股陰風突然從身側刮過,擦身而過的寒氣令他打了個哆嗦。
同時,房中乍然響起薛靈一聲極盡驚恐的尖叫。
我一把扯開綴滿流蘇的喜帕,一手死死掐住她白皙細嫩的脖子,尖利的指甲劃破了皮肉,滲出幾顆血珠來。
夜幕之上,層層黑云被風吹開,清冷的月光落在窗紙上,絲絲縷縷的透進房中,穆崢慌忙沖過來,卻一下瞧見了我的面容。
他愣在原地,瞳孔驀地一陣緊縮,臉色慘白,眼圈微微發紅。
一開口,聲音沙啞顫抖得厲害:“是你嗎?阿瑜……”
我不言不語,只定定看著他,我本是怨怒的,可看著看著,眼角卻滑出一滴淚來。
薛靈突然哽咽著叫喊起來:“司瑜!你到底想做什么!你都死了還回來做什么!”
“我沒有對不起你!穆崢也沒有!你為什么不放過我們!”
她尖聲叫著,似是終于崩潰,這聲音尤為刺耳,我掐住她脖子的手顫了兩顫,終是松開了。
是了,我早就死了。
(六)
五年前,我沒有嫁給穆崢,我們訂了親,可我死在了那年的一個秋日。
那日有些冷,天氣卻很好,我穿了一身鵝黃色提花錦緞的衣裙,是上個月在布莊的時候穆崢為我挑中的布料。
我想著,他應該已經在等我了,在城外那片白色的月季叢中,我放慢腳步輕輕走過去,他便會轉過身來看著我笑。
但我失約了。
駕車的車夫打了個瞌睡,馬車在劇烈的顛簸中滾下山崖,一切都化為齏粉。
我不記得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以這種形態存在,平日里沒有人瞧得見我,可上一次薛靈看見了,現下,穆崢竟也看得見我了。
薛靈說的不錯,他們沒有什么對不住我的。
是我嫉妒,我痛恨,我心里難過得緊,所以我剜了薛靈的眼睛,又來攪亂他們的洞房花燭夜,我壞透了。
我手里攥著那方喜帕,好半天才開口,卻只喃喃著說出一句:“你成親了……”
穆崢又上前兩步,他似有些不敢置信,眼中一瞬浮現出多種悲喜交加的情緒。
“阿瑜,你終于肯來見我了。”
他張了張嘴,竟就紅著眼落下淚來:“你是不是怨我……怨我變了心,娶了別人,所以不肯見我?”
心下驀地一陣刺痛,我看著眼前這副樣子的穆崢,突然不知道自己來這里,究竟有何意義。
我再度看向坐在床沿的薛靈,她緊抿著唇,胸口因為激動而微微起伏著。
我本想殺了她,可現在又不想了。
“我拿了你的眼睛,如今還給你。”我從袖中取出那對眼珠,兩道光亮飛向薛靈眼上覆著的紅綢,她悶哼一聲,沉沉暈了過去。
我看了穆崢一眼,抬手燃起一對喜燭,便緩緩坐下,將那方大紅喜帕覆在頭上,輕聲道:“穆崢,幫我把喜帕揭了吧。”
腳步聲行至跟前,未有片刻遲疑,一柄喜秤伸過來緩緩上抬,喜帕滑落在地。
我仰起頭,正瞧見穆崢癡癡的看著我,暖黃燭光將他鍍上了一層柔和的輪廓,他眼里一片溫柔繾綣,一如年少時。
真好,倘若那時嫁給他,也該是這番光景罷。
穆崢在我身側坐下,伸手來撫我的臉,指尖微微顫抖。
他張了張口,夢囈般呢喃著:“真的是你……我總是夢到你,可每回我剛要過去拉你,你就消失了。”
他緊緊抱住我,下巴擱在我的頭頂,像從前那樣。
“阿瑜,我想你……想的太久了……”
胸中一陣滯澀,我伸手輕輕回抱住他,眼角又滑下淚來。
一出聲,竟哽咽得厲害:“你為什么喜歡上別人了?”
“阿瑜……”他一時語塞。
“我知道你沒什么錯的,我現在才想明白,也許人這一生,不會只喜歡上一個人。”
我吸了吸鼻子,心頭涌上一陣酸楚。
一個死人,沒有理由再束縛活人什么了。
“你可以成親,可以忘了我,你怎樣都好,只是這些……都不要讓我知道。”
“不要讓我知道……你喜歡了別人……”

我緩緩說著,聲音越來越小。
一字一句,卻是錐心刺骨。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頭頂又有幾點冰涼的水澤落在我臉上。
桌上喜燭即將燃盡,我看著自己的身軀一點點透明,逐漸消散在月光下。
“我該走了……不會再來了……”我這樣說著。
逗留太久的亡魂,是該離開了。
昨個夜里,我又做了個夢,夢見我沒有死,穆崢也沒有喜歡上別人,我們拜了堂,行了禮,是三山四海五湖八荒都要承認的夫妻。
霜凋夏綠,暮去朝來,他都在。
我們一起慢慢變老。

?
雪濃谷,梨花月。
梨花開到極盛,月牙形的谷中一派皎然。谷心的四照臺上空靈光流動,玉色絲綃以臺子為中心向四周聯結鋪展開來,又沒入梨花深處。吉時已到,鼓聲隆隆中,心蘿整整衣襟,坐得筆直。一旁的公主白泠輕聲道:“真不知我這老師是何方神圣,父皇要把派頭擺這么大。”
“據說是空空老人的關門弟子。”
“你倒是了解,不然也不會穿這么莊重吧?”白泠已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作結。
心蘿臉一紅,卻顧不上解釋,因為此刻,緩緩步入四照臺的那人,是她的心上人。

戚陽今日身著墨色勁裝,卻依舊有一番從容態度。鼓聲落下,緊接著是震天的一吼,濃濃腥風中撲出一頭眸子血紅的異獸,奔向戚陽。
白泠驚呼一聲,說:“這禮來的忒大。”族中舊制,新上任的老師要擒一珍禽異獸作見面禮,同時證明自己的實力。戚陽此次擒來的是倉呂,只見梨花驟然朝臺子中心涌去,戚陽負手而立,未動分毫。那倉呂見敵人如此輕視它,愈發震怒。戚陽右手劍指,凝出一柄長劍,衣袂無風而動。

心蘿提心吊膽地看著,右手中的白瓷小瓶硌得她指尖發白。三個月前,戚陽一身的血,倒在澹月宮前。心蘿趁師父云游收留了他,處處尋醫問藥,不曾想宮前的血跡未消,戚陽卻早已好了大半。有一天,他送給心蘿一瓶藥,說是謝禮。那日他親手為她上藥,又執紫毫小筆在她眉心畫出慣常的紋樣。筆尖輕柔,勾起些許往事。眉心這道疤是幼時就有的,也許是她命中劫難所致,一直消不去。
四照臺中斗得正酣,劍花紛飛中,戚陽進退從容,一招一式中的章法絲毫未亂。心蘿看得認真,白泠卻忽然湊過來,指給她一個方向。心蘿望過去,正看見谷君上首的一位藍衫白發仙人閑散坐著。白泠說:“想必那就是青池神君了。”
禮罷,谷君擺了幾十桌筵席,宴請來賓。白泠被叫回了宮里,心蘿自顧自吃著。迎面走來一個小仙官兒,心蘿見他面生,便細瞧了幾眼,來人不是神君還能是誰?心蘿知他素來風流,當年甚至因此折了夫人,因此一直不敬他,便向身邊的仙友指出了他的身份。神君被眾仙眾星捧月般擁走時,她開始尋找戚陽。
西方霞光輕擦,心蘿尋不見戚陽,只好自己回去。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她卻忽然看見了戚陽。梨花林深處他抱著負傷的小倉呂踱著步子。心蘿遠遠喚了一聲他的名字,聲音打了怕嚇著他,聲音小了怕他聽不見,于是大步走過去,說:“我之前養過一只小狼,和它差不多大小。”
戚陽笑著問:“怎么不在澹月宮?”
“它跑了。”心蘿看著戚陽,神色有些黯然,說:“說來也巧,當時它也是受了傷倒在宮門前,我想方設法把它救了過來,可沒幾天,它就不見了,找了好久也沒找到。想來這狼總是野性子,在澹月宮中住不慣,索性由它去。”
“那你在宮中住得習慣嗎?”
心蘿一時竟回答不上來,支吾道:“還好,畢竟這安定太難得。”
戚陽笑笑,不回答。心蘿睜大眼睛,想從殘存的天光中捕捉戚陽的輪廓,卻終究不能夠。遠遠看見了澹月宮門的燈籠,她說:“再過一個月,宮北的梨花就開了,你可以過來看看。”
日子一天天暖起來,滿樹梨花如積雪般消融殆盡。這些天,心蘿每天都會進宮。樹下甚是涼爽,她躺在椅子上搖來搖去,搖得心事重重。樹蔭外,戚陽正手把手教白泠劍術。一黑一白,一師一徒,紅墻碧草,美得像畫。她隔著團扇看那個黑色的身影,過了片刻又挪開扇子。心蘿從未見戚陽這般認真,她還記得他曾講述過的各地異聞,不由得想,他果然是該游歷三界、闖一番功名的人。
“你在偷看什么呢?”
心蘿猛地翻身,發現倉呂趴在搖椅下面,正踱著步子出來。她盯著倉呂,仿佛要從他眼里索取些什么。
“你干嘛瞪我!”倉呂躍上椅子,幽幽地說:“怕我把你的心事說出去?”
“瞎說什么!”心蘿急了,連忙瞥一眼戚陽,用扇子撲了一下倉呂。
“你急什么我就說什么。”倉呂輕巧地躲了過去,說:“你果然有心事。”
“相比我,你更應該擔心擔心公主。你就不怕他把公主搶過去?”心蘿拿扇子指指戚陽。
“我才不怕,那小子最討厭這些兒女情長的事了。”
“討厭?”心蘿呆呆地看著戚陽,正想再問問倉呂,它卻早跑去撲麻雀了。心蘿也無心再看,她這時才覺得自己分外多余。一路步履匆匆走出了院子。甫一踏出月門,她隱約聽見幾個宮女在廊下私語,似乎正在說著選駙馬之事。心蘿觸了觸眉心,一時百感交集。戚陽或許確實無心于這等事,但小倉呂不知道,人是會變的,在一起久了,無心也要變成有意。那時山河風光大好,身側紅顏相伴,著實快意。
澹月宮的梨花開了,比往年要盛些。月色溶溶,花瓣飄飛,心蘿一身中衣,在樹下吹簫。她吹的是近來常在夜間聽見的一支曲子,曲調凄婉,似有生離死別之聲。她原本已要睡下,可這簫聲忽然響起,擾亂了她的心神。她想起了戚陽在澹月宮的日子,想起了他沒來之前自己獨守澹月宮的時光,想起了那只失蹤的小狼,想起了初到宮中的茫然無措,再往前,她卻什么也記不起了。記憶從這棵樹下開始,那時也是花開時節,師父從猴子堆里救下她,把她帶到了這里。澹月宮中的日子無有不好,只是寂寞了些。寂寞?沒錯,此刻她一定只是不習慣重歸一個人的日子而已,過些時候,習慣了,什么都會好的。
“還沒有吹完,怎么就停下了?”
心蘿轉身,看見戚陽負手走來,笑了。戚陽的眸子里像有星光,襯得今夜寒星寥落。
“這曲子只學了一半,再往下就不會了。”心蘿撫摸著簫管,問:“你怎么來了?”可是想起了我那日的話?
“你今天臉色不好,又走得匆忙,我過來看看。”
心蘿小心著問:“白泠讓你來的?”
戚陽不置可否。
“你覺得我們公主怎么樣?”
戚陽一怔,忖度著答道:“公主是個妙人。”
心蘿竟點了點頭,像是自言自語:“你喜歡就好。”白虎一族的駙馬之位,不知有多少人垂涎。谷君那日排場做得極大,想必已對戚陽青眼相加。不過白泠似乎傾心青池,戚陽這駙馬之途想必不順。
她慢慢走過去,站在他左邊,身子一暖。“這是雪濃谷里我最喜歡的一棵樹,因為它可以聽我說說話。我看過它幾百次的花開花謝,卻唯獨今夜開得最好。”
“幾百年?那么久,你是怎么過來的?”
“這那里算久,與一生相比,不過是須臾。”
“你總不能對著棵樹說一輩子話,也不好一輩子留在澹月宮。”
“你不懂的,我以前漂泊得久了,好不容易找到了澹月宮,再也不敢離開了。”
戚陽嘴角一動,似是想說話,卻終究沉默了。
“戚陽,你會有好前程的。”心蘿說罷又點點頭,不知是讓戚陽確信,還是讓自己確信。
“倉呂和你說了什么?”戚陽一挑眉。
“我自己看出來的。”
“借你吉言。”戚陽說:“公主明日要去仰月潭采露,她說往日都是你陪她去的,所以明天也希望你能去。”
心蘿啞然,恍惚中回應著。

仰月潭在谷中南端,心蘿趕過去時,戚陽已經到了。戚陽是谷君選中的人,自己與他獨處,怕是要惹閑話。心蘿左等右等,終于等到白泠出現,看二人見了禮,她才落了地。

走了近十里路,樹木漸疏,仰月潭已近在眼前。到了水邊,白泠將一路上采的花塞到戚陽懷里,小跑著到了一片花草繁盛處。心蘿抱膝坐在草叢上,偷偷看著戚陽。
“救……”不遠處忽然傳來白泠的呼喊。
聽到白泠的聲音,心蘿立刻向她飛去。白泠被一股無形之力裹住了手腳,正被拖往湖面。心蘿撲到了白泠身上,霎時間被無數雙大手掐死。水從四面八方涌來,心蘿無力救她,只好擁著她。她們越陷越深,再回首時心蘿已經看不見戚陽的影子了。此時她被另一股力扯開,她伸著手,卻只能看著她越來越遠。水面忽然有一陣巨響,接著黑白兩道影子箭也似地奔向白泠。心蘿放心了。她認出了戚陽,對著他笑。四周漸漸冷了下去,她什么都不去想,只想留著戚陽的那一面。但下一刻,身上的那些手忽然松開了,接著一股力把她往上托。
心蘿第一眼看見的是白泠。她一臉擔憂忽的化作喜悅,柔聲說:“終于醒了。”心蘿從沒見她這般溫柔,反倒覺得忐忑。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正在白泠懷中,忙退了出來,慢慢站了起來,踉蹌了一下。剛才的一幕幕忽的涌入腦海,她不顧白泠在身邊,連忙去尋找戚陽的身影。他正站在湖邊,此時忽然看過來。
白泠對她一笑,捏了捏她的手,徑自走開了。心蘿躲開戚陽的視線,拂了拂前襟與袖口,等著他走過來,然后揚起有些酸痛的脖子,對他一笑。
“謝謝,我還以為自己……”
“你謝錯人了。”
心蘿的笑容僵在臉上。
“救你的人是青池神君。”
心蘿撐不住了,任憑兩行淚淌下來。她掙扎著走開,說:“他在哪里,我要去謝他。”不料腳下雜早叢生,她猛地一個趔趄。戚陽忙伸手扶住她。
“他已經走了,白泠代你謝了他。”
心蘿拿開戚陽的雙臂,轉身走開。
“他曾想帶你回府,我攔下來了,你可會怪我?”
心蘿一下子理不清眼下的狀況,她明白了白泠離開時的眼神。那不僅是關切,還有憾恨。她果然還是在意著青池,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她發現自己竟和戚陽一樣的處境,便對他說:“你做得很對,白泠也會感謝你的。”
走了幾步,心蘿感到戚陽還站在原地,便轉身說:“你不必愧疚,我無妨的……”
東海公主的生辰就在月底,白泠受邀赴宴,戚陽隨行。心蘿去為戚陽與白泠二人送行,甫一回宮,青池神君的帖子便到了。他的約,心蘿自然不敢不赴。
是日天晴,湖心亭中時而有暖風掃過,卷起月白色的簾子。月白色,白泠倒是喜歡。心蘿拿著一本游記,心思卻全不在書上。自那日禮罷,青池神君遲遲不歸,前幾日還救她與白泠二人。心蘿思忖著,這一邀定然大有深意。神君讓她隨意勾畫評注,她更加坐如針氈。沒成想,越是緊張,越是困倦。昨晚一夜不成眠,此時風暖人靜,心蘿一時大意,竟睡倒在小幾上。
夢中有大霧微風,心蘿行走其間。風忽然變得迅疾,裹挾著水滴向心蘿襲來。她辨識著風中氣息,清明純正,并非妖魔作亂。正要作護身訣,她眼前忽的敞亮。罡風凜冽,遠處的懸崖上,白衣女子面色決然,縱身躍下。“別跳!”心蘿驚呼。云朵聚攏來,裹得她動彈不得。心蘿的意識漸漸模糊,青池與那位女子的一幕幕在腦中閃現。不知過了多久,心蘿終于醒來。她一睜眼,便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青池。冷風一吹,她的靈臺忽的清明起來,她看見他笑得滿臉寂寥,伸手撫上她的額頭。
青池神君的夫人喚作云瑤。據說他大戰諸路神魔抱得美人歸之后,不改玩性,愈發地風流。云瑤也是烈性人,一時想不開跳了紫云崖。她死后,青池神君悔不當初,上天入地地找她的轉世,千年來都沒有結果。紫云崖是何等的兇險之地,墜者魂飛魄散,何談轉世。心蘿幼年時感慨云瑤不值,白泠卻佩服那千年的追尋。
難不成自己便是云瑤的轉世?心蘿心一沉,清明了片刻的腦子又是一片混沌。
“神君一定是弄錯了,這茫茫三界,我一個無名小卒,怎會是尊夫人的轉世?”心蘿猛地一竄,青池卻拉住了她。
“我自有我的道理,”青池為她倒一杯茶,說:“前世種種,今生種種,待以后閑了,便一字一字說與你聽。”
“可是……這前世與今生,云瑤與我,已是兩個人,神君又怎能等同視之?恕心蘿難以……”她撐著桌子,好讓自己強硬些。
“我已囑谷君賜婚。”
“但我還有師父……”
“你是說,我的師妹?”青池淡淡一笑。
這不溫不火的一笑,讓心蘿如墜無間地獄。
“心蘿今世,已有心上人了。”心蘿攥緊了衣袖。
“我們的事,哪里還有外人插手的機會。更何況他已有所屬,你何必錯投心意?”青池笑得高深莫測,送過一盞茶,說:“倉呂與戚陽是舊識,這你知道嗎?這白虎老頭兒看中的人,竟是欺世盜名之輩,他若知曉……”
心蘿掙扎著轉過身,出了亭子。亭外日光正盛,她卻如墜冰湖。
白泠與戚陽今日歸來。心蘿稱病沒有去迎接,只守在宮中的妙華鏡前看著。
白泠竟沒有回宮,而是直奔澹月宮。到了半山道上,她忽然看見萬綠叢中的一道黛色,躑躅了許久,白泠終究沒有上前搭話。后來戚陽也來過幾次,他在樹下站了良久。可惜梨花早已落盡,再不會有人在樹下吹簫了。今日戚陽又來了,神色焦急。心蘿無緣無故想起了白泠,這幾日她心緒頗為不寧,莫非白泠有恙?她化作一只黃鸝,躲開青池布在宮外的靈鶴,闖過月白宮重重結界,落在了白泠的窗前。
“你怎么來了?”正在讀書的白泠忽然抬頭向窗外一問,她雖是這么問,臉上的笑容卻是了然。
“近日可好?”心蘿進了門。
“簫聲停了,晚上清凈了許多。”白泠有些消瘦了,就連眼神也滿是倦怠。
心蘿聽出了她的弦外音,說:“那人也許找到了畢生所求,是好事。”
“可我竟想著攔斷這樁好事,是不是太險惡了?”
心蘿手一抖,灑了半盞茶。白泠遞過一面絲帕,緩緩道:“我使了些小性子,就被禁足了。阿蘿,你為何要嫁?”
心蘿慘笑一下,說“說來話長了。”
“那就慢慢說,”白泠接過她的茶盞,續滿了茶,“你也該有個說話人了。”
心蘿努力笑著,說:“你定然不信,清池神君說我是云瑤仙子的轉世。他的話,定然不會有錯的。我想這就是緣分到了吧。”
“你說謊,你也說過,她不會有來生,你又怎么會是她。你不是喜歡戚陽嗎,那又為何要嫁?”白泠兩眼一閉,眼角晶亮。“抱歉,我明明知道這不是你的錯,可我……”她走到心蘿身邊,握著她的手,說:“阿蘿,小時候,我犯了什么錯,你總是替我擋著,那么此刻,你不愿的事,就讓我來做吧。前些天,我總是做夢,夢見一個白衣女子,她的悲歡我竟然感同身受。我猜那是云瑤,可她為何會入我的夢?難道僅僅是因為我總是思念著青池?如果你不來,我會去北海,傳說那里有保存記憶之法,我要去探個明白。”
“莫非你與云瑤有什么糾葛?”心蘿隱約猜到了一些,但這事太過離奇,她也不能相信。“北海何等兇險之地,你怎么能去冒這個險,這件事我來做。白泠,你代我守在澹月宮中,若我到婚期仍未歸來,那么你……”
“我便代你出嫁。“
“說什么傻話!若是被他識破,你怎么辦?“
白泠笑著搖搖頭,說:“我這可不是為了你,阿蘿,我只為了自己。你若找不到結果,便不要再回來了,這天下之大,你一定要隱姓埋名,再也不要管雪濃谷了。“
心蘿仍要反對,白泠擋住她的話頭,說:“我會讓戚陽去找你。“

月色很淡,滿地花影婆娑。院中有一青石桌子,戚陽已然醉了。
“白泠”走到桌邊,就地而坐,伸手撩起戚陽的鬢發,癡癡看著。她在澹月宮這些年,最懂的便是求不得。戚陽是孤狼飛鳥,而自己不過是一棵扎根土地的老樹。即便她愿意與戚陽共漂泊,戚陽也不愿帶這么個累贅吧?世間無可奈何之事太多,她卻覺得這一樁最是心酸。“白泠”伸出胳膊攬住了他,耳語道:“我要去北海了,幾時歸來仍不可知,你好好照顧自己。”

傳說北海有一鮫人,收集著世間飄散的記憶。心蘿找到她時,已是七日之后。
鮫人少婦模樣,滿身珠玉仍不奪眉眼間的光彩,只是胭脂差了些。她自稱安羽,問心蘿此行為何。心蘿說是尋找眉心這道疤的由來。
安羽聽罷一笑,問:“你拿什么換?”
心蘿一怔,出來時匆忙,竟忘了帶些值錢東西。安羽走近她,纖纖玉指往她脖間一探。心蘿一躲,卻沒躲開。安羽順著繩子找出了一粒珠子。這珠子有一雙,她一粒,白泠一粒,都是幼時師父所贈。
“成色如此好的鎮魂珠,便是九重天上也沒有幾粒。”安羽輕巧地摘下珠子,說:“姑娘既然用了鎮魂珠,相必還頗有些前塵舊事,姑娘難道不想知道嗎?”
“鎮魂?師父為何要贈我鎮魂珠?”心蘿強裝著鎮靜,說:“那這珠子一定當得起所有的記憶。”
“一定一定。”安羽為她帶路,曲曲折折的回廊不知走了多少,最后他們來到一間密室。安羽笑著把心蘿讓進去,隨即合上了門。心蘿忽然感到背后一陣寒氣。
安羽已經幾十年沒有生意了,因為沒幾個人再信記憶可以留存。好容易等到心蘿,她決定好好敲一筆。她沒想到這么一個小花妖身上竟還帶著鎮魂珠,更沒想到的是那純凈強大的魂魄,那分明是仙。眼下她摟著心蘿,指尖凝出一片薄刃,正欲下手,眼前劍光一閃。
天色已晚,鮫人市集人影稀零,戚陽循著心蘿的氣息,一路行至巷子深處,在一處小珊瑚門前停下。珊瑚門里,一位婦人對他盈盈施禮,請他進來。戚陽進門,還禮后說明來意。
心蘿的氣息時強時弱,戚陽內心疑惑,然而這里絲毫沒有污濁之氣,他決定隨這人走一段再說。婦人領著他進了一間旁屋,又轉過一道簾子看見一張小榻。戚陽大步走到榻邊,不錯,確實是心蘿。
“她睡得深了,但也不難醒轉。”
“有什么條件?”戚陽冷冷問道。
“安羽我一不要財,而不索命,只是在這里住得久了,有些悶。”她就近找了椅子坐下,悠然道:“公子可有什么舊事,說與奴一聽吧。若能感動奴,姑娘自然也會醒來。”
戚陽指尖拂過心蘿眉心,低聲道:“心蘿,這些事,不知你想不想聽。”
七百年前,戚陽還不是空空老人的徒兒。他在空山山門出盤桓一月余,卻未見老人一面。心中憤懣之時,樹梢的一只黃鶯笑他劍術不精,勸他放棄。戚陽那時性子甚是躁,一道劍氣把黃鶯擊落在地。那黃鶯一落地便化成了小妖,向他求饒。戚陽無意與她糾纏,要走時卻被她拉住了衣角。
小妖咧嘴一笑,說:“空空老人到雪濃谷澹月宮去了。”說罷忽閃著眼睛看著戚陽。
戚陽清楚地記得小妖眉心那道疤,因為那疤痕中有隱隱煞氣。小妖似乎因此被人排擠,央求戚陽帶她去澹月宮,戚陽自是拒絕了,他實在想不通,小妖與他素未謀面,怎會如此信任他,。
睡中的心蘿皺了皺眉,喃喃著幾個詞,戚陽聽不真切。他記起當年心蘿剛化成人形時,似乎也是這樣的眉眼。
那是千年前的事了。彼時戚陽還是天地間一個混跡三界的小仙童。一日他經過紫云崖,忽見一白衣女子。那女子看見他,讓他走近些,問了幾句身世,隨后嘆其不幸。她說紫云崖煞氣太重,讓戚陽快些離去。戚陽不解,問她為何要來此地。女子說了些他還聽不懂的話,哀哀一笑。這一笑讓戚陽也覺得難過,他問女子,自己能否幫她些什么。女子一笑,指指崖邊的一株碧草,說,我的魂魄散開之后,你拘一魂來,送與那蘿心草吧。這蘿心草生來不幸,在這紫云崖生根,便是千萬年也難成人形,我此一去,便如灰飛煙滅,能助一生靈造化,也算不枉。蘿心草得了云瑤的一魂,一月后便化成了人形,被煞氣一沖,遂有了那道疤。
“我走之后,常常想起你,覺得愧疚。聽說你后來果然去了澹月宮,還被宮主收為徒兒,我便過去看你。你還記得那只小狼,我很開心。這么多年,這么多次,我卻只會這一種法子來接近你。”
簾子無風而動,戚陽看了一眼,抱緊了心蘿,對那簾子說道:“云瑤仙子的魂魄,或為人所收。”

鮫人屋內,心蘿剛剛醒來,看到戚陽的那一刻,她竟不知是悲是喜,囁嚅道:“對不起,白泠她……”
戚陽抱緊了她,低聲說:“阿蘿,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人。”他把過往一一細說,說:“我漂泊慣了,不愿連累你,卻沒想到讓你傷心了。阿蘿,今后我哪也不去,就與你守著澹月宮好不好?“
“我不要再回澹月宮了。”
“為何?”
心蘿抬起頭來,看著戚陽,忽然笑了,說:“我這條命,總有一天要還給白泠,在此之前,我想和你在一起,哪怕片刻也好。”
戚陽帶著白泠去了北海邊的一座荒山,他少時孤苦無依,便是躲在這里。心蘿體內云瑤的魂魄已有掙脫之象,戚陽不知從何處找來了鎮魂珠,為她捱過一日又一日。
轉眼十二日已過。心蘿近千年的時光蒼白得如同一日,唯獨這十二天有著無上光彩。只是這平靜溫暖之下,不知有何等暗波洶涌。心蘿知道,即便白泠不要求,師父和青池也會來收回這一魂的。戚陽正上天入地尋那能補全白泠魂魄又保全她性命的法子,但心蘿不信世間能有此種奇跡。她只希望在他們來之前,守著戚陽,直至灰飛煙滅。
夜已深了,心蘿攀著窗臺,望向天邊那道銀鉤,想著天各一方的戚陽。不知他是否與自己望著同一彎月。月影中忽然走出一雙人人,心蘿眨了眨眼,確定自己沒有看錯。戚陽和青池!她攢出些力氣,施個法術,聽著他們的對話。
“神君別來無恙。”戚陽不卑不亢,執劍問候。
“心蘿亦是無恙?”
“神君定已知曉,何必多問。”
“世事難兩全,你應當知道。要入仙籍,還是陪她終老,想必你心中自有打算。但無論你有何選擇,我與云陶,必然要盡早補全云瑤的魂魄。”
“心蘿仰仙子之恩,在時間盤桓千年之久,此時歸還,當無所怨懟。”
青池冷嘲一聲,說:“你果然是狠得下心的人。”
“神君謬贊。”
青池轉身幾步,沒了蹤影。戚陽立在原地,忽的將長劍甩入巖石,低吼一聲。
心蘿曾隨師父學過凝魂之法,此時雖然力量微弱,亦是可以一試。她已別無所求,亦不愿怨恨戚陽,但愿自己一死,可以助他飛升仙籍,而后生生世世,再無瓜葛。
魂魄從身體中剝離的那一刻,據說會有些痛苦。可心境如同冰封,便是再痛,也感受不到了。鎮魂珠的光芒愈發的盛了,它止不住的顫,而心蘿卻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了。動不了也好,不然到死仍是一副掙扎的樣子,會讓戚陽討厭的。
“這里你可喜歡?”男子捧著一株碧草,柔聲問道。他已帶著這株草,走過了不知多少載春秋了。
仙草還未化作人形,卻已有了靈性,上下晃動著葉子。
“你當然會喜歡,你記不記得自己說過,和我在一起,哪里都是好的?”

【楔子】
?
我是蜀山第三百一十七代玄陰巫女。在蜀山,生長著一棵神奇的樹,它異常繁茂,上擎蒼穹,叫作扶桑神木。傳說,它是通往神界之門。玄陰巫女的使命,就是守護它。
每一個守護神木的巫女都必須將自己的一生全部奉獻給它,然而,我聽說,第七代玄陰巫女背棄了使命,死的時候只有十七歲。我以為,這僅僅只是謠傳而已。
當我在神木之下準備禱告時,一片赤紅的扶桑葉掉落在我手中。我不知這意味著什么,還在考慮要不要稟告長老的時候,一聲石破天驚的凄鳴從上方傳來。我抬頭看去,金色的大鳥繞神木盤旋數周,最后停落在離我不遠的枝椏上。
我想,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三足金烏吧。
它揮開羽翼閃出耀眼的金光,我再睜開眼睛時,看到的卻是一位風度翩翩的金發少年。
“我已經等了很久,她還是沒有回來。”他仔細地看我一眼,然后遺憾地說道。
“她,是誰?”我有些好奇。
少年莞爾一笑,“這是一個很久遠的故事,你要聽嗎?”

【初】
她叫蘇扶桑,是守護扶桑神木的第七任巫女。每一天清晨,溫暖的朝陽透過紅葉將斑駁的光影投射到樹下,仿佛為她穿上了一身絢爛的金縷衣。她從安穩的睡夢中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感謝扶桑神木保佑蜀山的安寧祥和。她喜歡這棵參天大樹,它帶給她一種莫名的安全感。
“喂,新來的,你很快就會感到厭倦的。”說話的少年有一頭漂亮的金色頭發,映襯琥珀色的眸子,仿佛浸染了金燦燦的陽光,明亮如火。他懶洋洋地斜倚在枝椏上,垂下一條腿,晃動著腳上的糾糾葛履,然后冷漠地看向蘇扶桑。

“放肆,竟敢對神木不敬!”蘇扶桑毫不猶豫地念動咒語,一道靈符將毫無準備的少年從樹上擊落。
“新來的,你干什么!”少年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惱怒地嚷道。
蘇扶桑再次念動咒語,用降妖繩把少年捆得結結實實。“獨目長老正在閉關修行,等他出關,看他怎么收拾你。”說罷,不再理會氣得臉色發青的少年,照常開始每日的祈禱儀式。“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撫余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
少年在她的禱告詞中忽然安靜下來,蘇扶桑回頭一看,才發現他居然睡著了。悄悄地解開降妖繩,蘇扶桑又輕輕地為他蓋上自己的蓮蓬衣。仔細一看,她注意到少年的眉間有奇怪的朱砂印記,不像是蜀山的弟子。少年打著鼾,不時冒出幾句夢語,順勢翻了個身,似乎毫無戒備。蘇扶桑想了想,繞著他畫了一個圈。
當少年睡醒時,蘇扶桑正溫柔地撫摸著神木粗壯的枝干,淺笑不語。
“你笑什么?”少年疑惑地問道。
蘇扶桑笑道:“神木旺盛,養分充足,沒有不好的事情發生,難道不值得高興嗎?”
少年被她說得一愣,他倒真沒想過,僅是這樣也可以讓一個困囿于方寸之地的少女開心起來。
她已經獨自在這里三年多了,換作別的巫女早就失去了耐心,她和她們不一樣。少年在心里這樣想著,竟也笑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身上的蓮蓬衣還有消失了的降妖繩,一種奇妙的感覺涌上心頭,他不自覺地朝她走去,卻被突如其來的凜冽寒光逼退至原處。
少年回過神來,氣惱地喊道:“你做了什么!”
聞言,蘇扶桑收斂了笑容,以懷疑的眼光看向他,連語氣也嚴肅許多。“你不是我們蜀山的人,你到底是誰?來這里有何目的?”少年頓時茫然無措,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蘇扶桑以為自己嚇到了他,于是語調又輕柔起來,“別怕,你若非來做壞事,我是不會傷害你的。”
“我才不怕你呢!”少年大言不慚,“再說你也傷不了我。”
“哦,是嗎?”蘇扶桑作勢要念咒語,少年趕緊求饒,“別念!別念!最見不得你們這些巫女兇悍的模樣了。”
蘇扶桑笑了起來,“不想讓我這么兇巴巴地對你,那你就老實招來,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少年撓撓頭,想了半天,反問道:“你是誰啊?”
“我是守護神木的第七任玄陰巫女。”蘇扶桑眺望著活躍在神木上的陽光,“長老說,我出生的時候,神木的一根枝椏上長出了新芽,像蘇醒了的新生命一樣,所以便給我取名蘇扶桑。”
“那我呢?”
“你?”蘇扶桑不解地看向他,“這是你應該回答的問題。”
“可是我不知道我的名字。”少年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天神喊我金烏。”
“金烏?”蘇扶桑驚奇地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著他,“你就是傳說中的三足金烏?”
少年聳聳肩,眉眼含笑,“三足倒是有,不過我并非活在傳說中。”
“原來,三足金烏是這般模樣啊。”蘇扶桑悵惘地嘆息了一聲,“其實跟人差不多嘛,長老還說得那樣神奇。”說著,她靠近少年,揮手拂去了束縛他的那個圓圈。
“我這樣不好嗎?”先前的得意勁兒一掃而空,少年撇撇嘴,“一般人還見不到我呢,你就知足吧。”
在蘇扶桑的記憶中,三足金烏是高貴的太陽使者,它乘陽光而來,隨陽光而去,它不輕易落地,比鳳凰還要驕傲,比青鸞還要美麗,當它飛過時,天空晴朗,大地生輝。然而,站在她面前的三足金烏竟然是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莽撞少年。
“金烏,你……”
少年趕緊堵住她的嘴,沉聲道:“不能叫我金烏,天神若是聽到我在這里偷懶,肯定會責罰我的。”
蘇扶桑心領神會,點點頭。“那我叫你什么好呢?”
“只要不是金烏就好。”
“每一天的清晨都會迎來充滿希望的朝陽,你既是太陽的使者,就叫清辭吧。”蘇扶桑心滿意足地笑笑,她對取名向來沒什么經驗,“清辭,不錯。”
少年毫不在意,“聽你的。”
蘇扶桑摸摸他的頭,“在我們蜀山,只有長輩才有取名字的權力,以后,我就是你的長輩了哦。”
清辭皺皺眉,“我不要長輩。”
“那……給阿貓阿狗取名的話,就不分長輩晚輩了。”蘇扶桑抿嘴偷笑。
“蘇扶桑,你竟然拿我跟那些小東西比,我可是堂堂三足金烏!”
“你自己剛剛還說不能叫金烏的,現在不怕被天神知道啦?”蘇扶桑朝他眨眨眼,笑意更甚。清辭趕緊往四下里察看一番,然后舒了一口氣。
“好了好了,不跟你開玩笑了。”蘇扶桑見他著實驚慌,于是言歸正傳,“你一直都在這里嗎?”
“嗯。”
“可是我在這里三年多,一點兒都沒有察覺到你的存在。”
“那是因為我藏得好。”清辭自豪地說,“在你之前的那些巫女從來沒有見過我。”
“那為什么你現在不藏了呢?”
“這個嘛……”清辭勾起嘴角,愜意地一笑,“你猜。”
忽然間,風從遠方來,吹動扶桑葉簌簌而響,像一曲古老的歌謠,金發的少年從一片燦爛的晨光里淺笑著走來,一直走進她原本波瀾無驚的心中,蕩出了層層漣漪。這真是一場奇妙的際遇,蘇扶桑相信,一定是神木給予了她最好的饋贈。

【續】
不久之后,古老的東方大地涌現洪荒災難,殃及三界,諸神決定封鎖三界之門并永世不得再開啟。神旨在一層層傳遞,游離在門外的金烏還不知自己即將被召回。
“那邊的天空陰沉沉的,仿佛要掉下來似的。”這一天,陽光沒有穿越厚重的烏云普照大地,蘇扶桑結束祈禱儀式之后,出神地望向東方,此時那里本該升起的太陽卻被迷霧掩蓋,令她隱隱有些不安。
“放心吧,諸神之戰的時候都沒有出現過天空塌陷的事呢!”清辭盤腿坐在最矮的枝干上,心不在焉地說道。忽然,他又想起來什么,問道:“上次來的那一只眼老頭兒為什么叫你蘇蘇,你不是叫蘇扶桑嗎?”

“他是我族最有威望的……什么一只眼老頭兒,是獨目長老!”蘇扶桑嗔怪道。獨目長老向來不喜歡過問族人瑣事,但凡能夠驚動他的,一定是了不得的事情。有一次蜀山的一片樹林著了大火,連他自己的房子都被湮沒于濃煙之中,他卻依然無動于衷。只是,不知長老提前出關,到底所為何事。
“蘇蘇是乳名,只有親近的人才可以叫。”
“那我以后也叫你蘇蘇。”蘇扶桑一愣,有些意外地看向他。清辭別過臉去,小聲地嘟囔:“可不可以啊?”
蘇扶桑淺淺一笑,“隨便你。”
“蘇蘇。”清辭立即歡快地喊道。
“干什么?”
“沒什么。”清辭搖搖頭,然后又喊道:“蘇蘇。”
“嗯?”
“蘇蘇。”
“嗯。”
“蘇蘇。”
“嗯!”
“哈哈……”
蘇扶桑看到他的笑臉像小孩子得到了父母的表揚一樣,想不通他怎么這么容易滿足。但是,自己的心情似乎也好得出奇。
快樂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在這以后的三天時間里,外面的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洪荒自東向西以所向披靡的姿態席卷而來,人界已面目全非。眾神不顧蒼生疾苦,各自為安。封鎖神界之門的旨意已經傳達給三足金烏。
清辭站在扶桑神木的頂端睥睨眾生,在他的身后,蜀山弟子已經向神木聚攏而來。他們將要進行祭天大典,以此來換取天神垂憐。只有清辭知道,這場災禍源于諸神之戰時期戰亡的天神所遺留的煞氣,積壓已久的煞氣現在終于噴涌而出,勢不可擋。
“玄陰大人,您怎么一直看著樹上,那里有什么嗎?”一位女弟子也抬頭看去,只有扶桑葉陰森的影子。
“沒,沒什么。”蘇扶桑收回視線,迎著獨目長老深邃的目光走上前去。
“蘇蘇,可以開始了。”
東方天空中的陰霾尚未驅散,大地之上的洶涌波濤在蜀山已依稀可見。獨目長老最擔心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
“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瑯……”神樂奏響,蘇扶桑手搖金鈴,盈盈而舞,那一襲絢爛的彩衣宛若盛夏時節最美的蝴蝶。
清辭看呆了,直到金色的閃電擊破長空,他才猛然驚醒,時間已經不多了,他必須要趕在神木枯萎之前回歸天界,否則,當最后一片扶桑葉凋零的時候,神界之門將再也不會打開了。
祭天大典被落地雷打斷,蜀山的弟子亂作一團,四散逃開。“末日即將來臨,我們的使命已經完成了,蘇蘇,走吧。”獨目長老長嘆一聲,無可奈何地拍一拍神木,似乎在做最后的告別。
“長老,你曾告訴我扶桑神木是通往神界的大門。”
獨目長老困惑地看著她,蘇扶桑堅定地開口:“我要通過這道門,去往神界,求天神解救蒼生。”
“傻孩子,我們蜀山一族的職責是守護這扇門,怎么可以明知故犯呢?”神界之門存在的意義只是為聆聽朝拜者的贊美與祈禱,絕不是一扇可以讓人們自由出入的門。
“如果神拋棄了我們,那么,我寧愿放棄這樣的職責。”蘇扶桑看向陰云密布的天空,在她的眼睛里,那里分明充滿了希望之光。
“你說什么……”獨目長老唯一完好的眼睛幾乎要瞪出來。
大雨傾盆而至,獨目長老靜默良久,才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傳說神界有止水的息壤,它是一種可以自己生長,永不耗減的土壤,或許那是我們最后的機會。”
蘇扶桑眼睛一亮,“我一定要找到息壤。”
“想要進入神界,除了神的旨意,還可以由三足金烏開啟天門。只是……”他忽然想起人族與金烏之間的矛盾,猶豫片刻,獨目長老只輕嘆道,“三足金烏是神鳥,除了我們的先祖,再不曾有人見過。”
扶桑葉逐漸失去色澤,古老而粗壯的枝干竟然開始流淌下鮮紅的樹脂。蘇扶桑固執地守候在樹下,她知道清辭還在。但是,清辭卻沒有露面。
蜀山有接近神界的扶桑神木,洪荒災難不會將他們徹底滅絕,總會有人存活下來的。清辭以為,蘇扶桑一定會明白自己是沒有必要做出這樣的決定的。
然而,在他落到地面想與她告別的那一天,蘇扶桑拽住了他的衣襟,“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對不起,我不能幫你。”
有一件事,只有獨目長老一個人清楚,他原本打算告訴蘇扶桑,但是,他不認為她能見到那只金烏,索性沒有跟任何人說。其實,清辭原本有眾多的同類,可是后來,人族中的狩獵者發現,三足金烏可以自由進出神界,于是對它們大肆捕殺。三足金烏就像是打開神界之門的鑰匙,人族的侵擾使天神一怒之下降下天譴,清辭成為了唯一存活下來的三足金烏。他立下誓言,永遠不犯同樣的錯誤,天神才寬恕了他。這一次,他已經下定決心選擇視而不見,只是在臨走前還想來跟蘇扶桑告別。
“你都知道了……”蘇扶桑并未察覺到清辭的苦衷,她現在一心掛念的是這個滿目瘡痍的世界。“求求你,我不能看著我的族人處在水深火熱之中。”
“這些都與我無關!”清辭揮開她的手,來不及找到更好的措詞就脫口而出了,懊惱之余他轉過身去不再看她。
蘇扶桑有些失望,“你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天下蒼生毀滅嗎?你是神,怎么可以這樣自私!”
清辭回頭驚愕地注視著她,半晌沒有說話。然而,他的沉默使蘇扶桑傷心不已。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怪我不顧情面了。”這一次,她不惜對清辭啟用傀儡術。
污濁的黑色氣流滾滾涌現,清辭輕輕揮出一道光焰,他只是想揮散這恐怖的黑煙,卻不知道自己的光焰會有這么大的威力,竟然在擊退黑煙的同時,重傷了蘇扶桑。
“蘇蘇……”
蘇扶桑噴出一口猩紅的血,再度啟用傀儡術。
“蘇蘇,不要這樣。”清辭不再還手,他將她一把擁入懷中,“我聽你的,我帶你去神界。”即使從此魂飛魄散,萬劫不復,也在所不惜。那一刻,蘇扶桑在清辭的眼睛里看見一道七色彩虹般的光芒,美麗,溫暖,明亮,又有些絕望。可惜她的一生太過短暫,來不及看透這樣復雜的眼神究竟隱含著怎樣的情感。
清辭對著扶桑神木念動咒語,神木忽然裂開,呈現出直達云霄的階梯。“我們的時間不多,要快去快回。”
當蘇扶桑踏上最后一級臺階時,她施咒定住了清辭。
清辭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蘇扶桑凄然一笑,低聲說道:“你要記住,是我威脅你帶我進來的,你只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就跟他們一樣。”說著,她伸手控制住了清辭身后匆匆趕來卻搞不清楚狀況的兩名天兵。
“不得對金烏無禮!”無法動彈的天兵依然厲聲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闖神界!”
“息壤在哪里?”蘇扶桑掐住清辭的脖子,面無表情地問道。
兩名天兵頓時弱了氣勢,“放開金烏!息壤在西天神母那里,可是神母在休息,任何人不得驚擾。”
蘇扶桑松開手,與清辭擦肩而過。
“我們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
失去意識前,清辭聽見蘇扶桑這樣說道。

【再】
當清辭醒來時,陰暗的天空閃過刺目的雷電,烏云仿佛要被劈裂,那意味著天神在咆哮。清辭看了一眼腳下的土地,洪水開始向東方退去,大地正在復蘇,百廢待興。他知道,蘇扶桑的心愿已經實現了。
清辭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見到那個笑語盈盈的蘇扶桑了,可是,眼前衣袂飄飄、淺笑不語的少女又分明一如初見時那般美好。蘇扶桑向他伸出纖弱的手,清辭恍若夢未醒,小心翼翼地去觸碰。
“蘇蘇……”溫涼的觸感一直傳達到心里,清辭才確信這不是一場幻夢,自己真的牽住了蘇扶桑的手。
尚未來得及展露一個完整的笑容,少女忽然腳步踉蹌,面色蒼白。清辭將她接入懷中,于耳畔溫柔低語,“蘇蘇,我們回家。”
神母并沒有怪罪蘇扶桑,她得知這場災禍之后,慷慨地將息壤贈予了大地。然而,因為蘇扶桑是屬于與天神約定守護神界之門的巫族后裔,卻違背了先祖立下的誓言,擅自開啟天門闖入神界,所以,必須接受永世不得超生的懲罰。而神母格外垂憐,特允她入輪回千年以后再得以重生。
神木合攏,恢復了原來的模樣。清辭攙蘇扶桑坐在樹下,微涼的嘴唇輕輕掠過她蒼白的臉頰。
蘇蘇,我有一份禮物一直想要送給你。
“三足金烏是高貴的太陽使者,它乘陽光而來,隨陽光而去,它不輕易落地,比鳳凰還要驕傲,比青鸞還要美麗,當它飛過時,天空晴朗,大地生輝。”蘇扶桑看著清辭展開玄金色的翅膀沖上碧藍的天空時,她的心仿佛也一起飛上了云霄。
清辭,謝謝你。
大片凋零的扶桑葉將少女掩蓋,那赤紅的顏色像女子的嫁衣染紅了西天的云彩,又好像燃燒的火焰灼傷了遲歸的夕陽。少女在樹下永遠地睡去,不知這一次,她又會夢見怎樣的故事——
你一直都在這里嗎?
嗯。
可是我在這里三年多,一點兒都沒有察覺到你的存在。
那是因為我藏得好。在你之前的那些巫女從來沒有見過我。
那為什么你現在不藏了呢?
這個嘛……你猜。
【終】
故事講完了,少年沒有流露絲毫難過的神情。任性而溫暖的少年,善良而單純的巫女,或許他們已經重逢而彼此無法相認,又或許他們再也不會遇見。
又一片扶桑葉從我面前飄零而落,當它觸碰到大地的一剎那,竟化作一顆晶瑩的淚珠。我看向少年,他只是靜靜地望著遠方,清澈的眼眸不喜不悲。

那一晚,陳東河送給顧嵐的一片鶴望蘭栽倒在了水洼里。
第二天東方吐白,顧嵐舉家遷離了上海,婦人的高跟鞋,男士的皮鞋深一腳淺一腳地踏過水塘,顧嵐收起油紙傘坐在車里回望往去的二十余年,那就是一場夢,一場夾雜著槍林彈雨和溫言軟語的夢。
“東河,鶴望蘭已經倒了,你所謂的自由在哪里?”

陳東河是上海的東河先生,也是顧嵐的戀人。
東河先生發跡的地方是在學堂,只因一句“這上海的天,紅了。”
陳東河是學堂的先生,他喜歡別人叫他東河先生,他不似別的先生迂腐愚昧,拿戒尺打學生的手底心,他說——
我要教學生自立勇敢,敢于追求自由,而不是用戒尺教他們一味愚昧的念書,教出一個個木頭腦袋。
顧家家底殷厚,顧先生和發妻養育了一雙兒女。
大兒子年少離家,獨自一人去蜀內打拼,跌跌撞撞了五年,終于憑自己的努力站穩了腳跟。
小女兒顧嵐從小習字,聰明伶俐,后來又出落得亭亭玉立,自然擔得起這上海才女的名聲。
陳東河和顧嵐小時候鄰家,再加上兩家大人訂下門娃娃親,那是白紙黑字的事,至于這兩人的關系從小就很好,后來好到可以穿一條褲子,一起下河撈魚,躲貓貓,乃至上學堂做功課,逃課包庇,兩人什么事情沒干過;再后來陳東河家道中落,顧嵐的父親步步攀高,兩人的家庭距離越來越大。
顧嵐不在意。
卻擋不住流言蜚語。
“東河先生與顧嵐之事,不過是兩人之事,也不勞諸位代勞操心,至于東河先生那句話,只不過是兩人打趣之語,不知被哪一位有心之人聽去以訛傳訛,惹得東河先生煩惱。”
顧嵐在自己投稿的作品后面附了這么一段話,托丫頭送去報局,只等第二日的報紙出來。
顧嵐素手持一株鶴望蘭,剪子在刺處比劃了兩下,還是沒將那些刺頭兒剪出,放下剪子,抬眸。
“丫頭,報紙怎么還沒來?”
“小姐,今兒時間還沒到呢,送報的小孩還沒來。”
“今天你多給那小孩些錢吧,每天都特地來我們宅子送報也累。”
“是,小姐。”
顧嵐托著下巴抿嘴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侍女從外面端進來一個銅盆,放在木椅上,向顧嵐行了一個禮:“小姐,東河先生在客堂。”
顧嵐在走廊的時候就望見了陳東河,一身黑色中山裝,禮帽放在桌上,金絲眼鏡,棱角分明的側臉。
“東河!”

陳東河面露不悅,抿了一下嘴,抓起桌上的報紙,指著偌大的標題“上海才女與東河先生”。
“嵐嵐,我看過你的內容了,你明知道我說這話的意思,何必……”
陳東河搖著頭,似是在無聲中嘆著氣。
顧嵐接下報紙,仔細看過了有關自己的內容,抬頭正撞上陳東河的眼神,她握住他的手,字字鏗鏘。
“東河,我在救你啊。”
“我陳東河,這二十余年未做過什么虧心事,也不怕誰抓到我的把柄。”
陳東河盯著顧嵐的眼睛,話語從嘴里一個字一個字吐出。
“東河,這上海已經是日本人橫行的地方了,不是我們說的算。今天你說了這句話,保不齊明天我就見不到你了。”
顧嵐將報紙卷成一個小團捂在自己的心口,握著陳東河的手越來越緊。
“東河,我是真的怕,怕極了。”

“嵐嵐,男兒注定是要保家衛國的,這是我爹爹教我的!”
那時年少的陳東河裸著上半身站在岸上,叉著腰,一副大英雄的樣子,站在水中的顧嵐聽后,潑了陳東河一身水;傍晚歸家,陳東河被父親發現又出去廝混,發了好大一通火,顧嵐躲在自個兒的房里聽東河父親的斥罵,待聲音減消了,她才輕輕叩開了陳府大門。
下人剛開門,映入眼簾的就是被扒了上衣,在大堂罰站的陳東河,她說:“你不是大英雄嗎?大英雄怎么在這里罰站?”
小小少年憋紅了臉還道不出個所以然。
很久以后,顧嵐寫了一封信,告訴陳東河,她從小就相信他會保家衛國,他是她的大英雄。
那封信文采斐然,卻不知道被陳東河丟到哪里去了。
稍大些,陳東河的父親教了陳東河很多自由平等,大膽追求的思想,到后來,陳東河參加了各種游行抗議,所習得的思想更是多了。顧嵐被自家父親攔著——要是敢走出家門加入他們的隊伍就等著被打斷腿。
顧嵐只能從閨房的窗戶看向外面的街道,聽著風聲,鳥鳴,以及一陣陣整齊的口號聲。
“父親,我并不覺得他們是錯的。”
“錯了就是錯了,沒有你覺得他覺得,你記住自己的身份!”
父親嚴聲呵斥,顧嵐低頭,認錯。
陳東河和顧嵐的思想在世俗中是不同的。
就是這樣一個追求自由的男子,最后當了一名先生,一名人們眼中的迂腐的先生。
顧嵐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第一時間溜到了陳東河的家里,坐在陳東河的床上等他。
“嵐姐姐,哥哥托人捎口信回來,說是有散學宴,脫不開身,讓我們家人別等他了。那您?”
陳東鶴端了杯普洱給在看書的顧嵐,道明了事情的緣由,征求她的意見。
“姐姐喜歡喝普洱,小鶴還記著啊。既然哥哥要晚回來,那小鶴先去睡覺吧,姐姐在這里等他就好。”
顧嵐放下書卷,接過陳東鶴手中的普洱輕嗅,從荷包里摸出幾顆水果糖,細細用手絹包好:“那小鶴喜歡吃糖,姐姐也還記得,不能和哥哥說這是姐姐給你的,不然哥哥要不理姐姐的。”
“才不會呢!哥哥親口和我說的,說姐姐這個人很好,還說他喜歡姐姐。”
陳東鶴討了便宜還賣乖。
陳東河從散學宴上回來,打了一天的交道,渾身疲憊,推開已經老舊的木質門,發出的聲音很大,把顧嵐從半睡半醒的狀態中拉回來。
顧嵐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是陳東河回來了,激動的從床上蹦下來。
“東河,你當真做一名先生?”
“嗯。”
“你可知現在先生這個職業很難做,而且你不是還有你的夢想嗎?你怎么愿意蝸身于……”
顧嵐皺眉,不解地看著陳東河。
“嵐嵐,我這就是在實現我的夢想啊,我要讓更多的孩子知道自由,追求自由,我要教他們!”
陳東河帶著笑意,眉眼彎。
他真的很好看,顧嵐筆下有一名男主,她稱他笑時像是要將整個世界上的溫柔都帶給別人,可面對陳東河的時候,她沒有任何言語來描述,因為她不想讓別的旁人知道東河有這樣好看的面容。
“嵐嵐,你是名義上的好姑娘,卻也是真正的懦夫。”
陳東河親眼看著顧嵐一次又一次地向她父親妥協認錯,一直憋在心頭的話終于尋了個機會說出來。
他認為的顧嵐不該這樣,她是赫赫有名的才女,應當是先進知識分子,幫助這一群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人民;而不是在這里發表些無關癢痛的散文,讓讀者知道資本家的生活是這樣的糜爛。
“百萬同胞忍饑挨餓,在國土上死于非命,我們能做的,是盡自己最大的力來救他們,即使我們犧牲了,還有千千萬萬個我們。”
“東河,你能不能像教你的學生一樣教我啊……”
第二日,陳東河帶了兩株鶴望蘭到顧宅,說是第一堂課。
陳東河站在大院里,手上捧著兩個花盆,遠遠就見到顧嵐款款而來,便放下了花盆,搓了搓手。
顧嵐覺得自己懂這個男人,卻又不懂這個男人。
“嵐嵐,你知道鶴望蘭的花語嗎?”
“健康長壽——我看書上是這樣說的。”顧嵐歪頭想了一會,兩只眼睛上下轉動著,水靈靈地。
“確實是有這一層意思,可我要教你的是,它的花語是自由。”
“自由?未曾聽過。”
“那你今日不就是聽到了嗎。”
陳東河蹲下身,撥弄著花盆里的鶴望蘭,抄起一把小鏟子就刨開了一層土,挖了一個小坑,把花盆里的鶴望蘭連根栽到了土里:“你家有下人所以你也不用時時刻刻操心它,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每次走過大院,看到鶴望蘭的時候,可以想起我今日和你所說的。”
陳東河起身,撣落了身上不小心沾染上的土灰。
“時間也差不多了,你快些回書房看書吧,我該去上班了。”
顧嵐目送著陳東河離開了顧宅,直到大門閉上,她轉過身,高興地對身邊的丫頭說——
丫頭,我有自由了。
丫頭只是微笑著回應她。
那時的顧嵐以為自己抓到了自由。
顧嵐那日所說的成了現實,陳東河下獄了,是被日本人抓進去的。
顧嵐聽丫頭說這件事的時候正在修鶴望蘭的枝葉,還未等丫頭說完,剪子已經不小心剪破了左手手指,血滴落在供養鶴望蘭的土壤上,一滴接著一滴,丫頭慌了神,忙把顧嵐的手指按住,喚別的侍女拿來酒精和紗布,還有下人去請大夫。
“丫頭,你真的沒有聽錯?”
顧嵐回過神來,沒空搭理手中的傷,第一個問題就是詢問陳東河的處境。
“沒有,丫頭是在日本人管理的地方附近看見東河先生的,可狼狽了,滿身的血,連臉上都——”丫頭似是才意識到自己說的太多了,連忙捂住自己的嘴,不再說下去。
“丫頭,備車,我要去贖人。”
“可是小姐,您的手……”
“我說了,你快給我去備車!快去!”
顧嵐收回自己的手,用了一方絲帕緊緊地系在手掌上,不讓血再繼續滴落。
“這位小姐,陳東河是要犯,不能見。”守門的門衛把顧嵐和丫頭攔在門外,
顧嵐不管怎么軟磨硬泡都無法進入,她是才女,是銀行行長的女兒,何曾受過這種冷漠的拒絕,這是她第一次承受了人間疾苦,也就是這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被生活拽入了凡塵。
顧嵐在門外哭出了聲。
“我一定要見到他,我要救他。”
顧嵐自那日以后求了很多人,都是曾與陳東河交好的人,卻沒有一人愿意作擔保去贖陳東河。顧嵐以為陳東河交好的朋友應會兩肋插刀,卻未曾想到他們也都盡是些趨炎附勢之徒。
最后是顧嵐跪在了他的父親面前苦苦哀求,才換來了父親一句——我盡力。
父親是顧嵐最后的希望。
最后她的希望實現了,陳東河出獄了,父親因此花費了大量財力才得以打通里面的關系,只不過顧嵐不知道。
顧嵐親自去接陳東河出獄,深秋的風蕭瑟,刮起地上的落葉奔遠方。顧嵐穿著藏青色旗袍,外面裹了一件貂皮大氅,整個人看起來比前幾日有了很多精氣神,只不過紅腫的眼睛無法掩飾。
“東河,你瘦了。”
只是陳東河出獄后,顧嵐和他說的第一句話,帶著很重的鼻音。
顧嵐說這話的時候,還是笑的,只不過笑得很憔悴,懷里還抱著一件陳東河的外套和顧嵐特地為陳東河出獄買的一條長圍巾。
“嵐嵐,你瘦了。”
顧嵐的淚水決堤而出,想將前些日子的苦都跟陳東河一一訴說,卻又被陳東河的一句話弄得泣不成聲,她覺得前些日子吃的苦,受的難都值得了。
“走吧,陳叔和小鶴肯定在等你回家。”
“嗯。”
陳東河出來以后,更加積極地參與各種活動,顧嵐勸他,不要參與這種事情,否則自己下一次真的救不了他了,陳東河只是微微一笑,沒有給顧嵐任何回答。
再后來,日本人打到了上海,顧嵐要舉家牽離上海,到她兄長家去,日后大概是永遠不會回來了。
離開上海的前一晚,雨下得很大,顧嵐叩開了陳東河的家門。
“東河,和我一起走吧。”
“嵐嵐,男兒注定是要保家衛國的。”
“東河,你是我的英雄,這就足夠了。和我一起走吧,做我的英雄。”
“我們解除婚約吧……這上海的天,紅了。你把東鶴捎上吧。他還太小,過些日子我送他過去,你能代我照顧他段時日嗎?”
陳東河仰頭,透過雨幕,他只依稀看到這城里的最后一抹燈光滅了,可他望不到希望。
漫長的夜里,雨敲碎了陳東河的心,他在等他的最后一絲濁血流盡;他需要的是熱血,哪怕是孤身一人也在所不辭。
他愛她,可他有國家的使命;他必須拋下兒女情長,在自己的國土上灑盡最后一滴熱血。
顧嵐舍不得陳東河,陳東河也拋不下顧嵐;可他卻也不得不這么做。

“東河,鶴望蘭已經倒了,你所謂的自由在哪里?”
很久很久以后,也是在一個深秋,顧嵐在報紙上又一次見到了陳東河,他真的當上了大英雄,不僅僅是顧嵐的大英雄;他和許多大英雄一起,保護了國家,保護了人民。
“東河,我見到了,我見到你和我說的盛世,自由,可是你見不到了。你真的,是一個大英雄啊。”
那一天,一位穿著棗紅色旗袍的中年婦人摟著一張滲透出淚痕的報紙泣不成聲。

與鳶兒成親十余載,回首望去,竟真如初初見她時,她口中所說一般,汝與吾,便是狼與虎,爭一世,斗一生,終了……
?
一.
喧鬧的喜宴結束,待回到臥房時,弦月早懸在空中,龍鳳燭燃在案頭,暗黃色的燭光微微跳動,照在那紅色的蓋頭上,少女便端坐在那兒,似是不曾挪動過。
十五歲便有這般心性,也是了得。
拉下蓋頭,坐在一旁,少女臉上未曾有半分羞怯,雖如父親所言,崔家小姐確實是個美人兒,可也令人捉摸不透。
“汝便是吾所嫁之人?”她開口,漆黑的雙眸直直的盯著我的臉。
我笑答:“是,要叫夫君。”

清晨,來收喜帕的婆子多嘴,擾了清夢,醒來時,我那小小娘子已攔在門外,板著臉一言不發,見我醒來,索性關了門,將丫鬟婆子一并關在門外不再理睬。
“吾名畫鳶。”
“那叫你鳶兒可好?”看她臉上紅霞兩片,可愛的緊,忍不住調笑兩句,她點頭,便是應了。
早些聽聞崔家小姐年幼多病,恰逢得道仙人指點,早早開化,異于常人,崔家說來,崔家小姐也并非此名姓,此中有著些許差異,想著應當是仙人所取。
昨夜初見時,坊間傳聞竟也有幾分真話,信了幾分,現看來,雖是被仙人指點,也是敵不過年歲。

二.
隨后日子忽地平靜下來,她也再無那些奇異之舉,想著,心生些許安慰,也不曾想,一轉眼,便過了三年。
她坐于書桌前,筆尖在賬簿上寫寫畫畫,常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她總是與旁人不一樣的,賬目看得累了,便由她去做。早些娘親偶爾會與我提到此事,每每說著,眉頭總是不自覺的簇成一團,更甚試著支開鳶兒,誰料她竟忽地笑著,說著‘夫君累了,與他分憂不是為妻應作之事。’這般的言論打發了娘親。
聽聞此事,我笑著說她,牙尖嘴利,也只有嘴巴上不讓人半分。她搖頭,揮舞著拳頭說著,便是拳頭也不讓得半分。一時間我竟語塞,想不出話來反駁她。
三年來,她也變得同我一般會與人說笑幾分,但我與她總是不同的,我是個愛逗趣的人,倘若要說起來,便是夫子口中不端正之人,想來,我也安慰幾分,她總是好的,嫁與我,也許是她的選擇也未曾難說。
臥榻上,朦朧間,耳邊有聲音輕喃,比起現在的鳶兒,是更要稚嫩些的聲音,恍若是三年前大婚之夜她伏在我耳邊所說,汝與吾,便是狼與虎,爭一世,斗一生,終了……終了……她說了什么。昏沉之間,我竟記不起她的話,想來,嬌妻如此,終了,也不過是相守一生的喜氣話罷了。
三.
大夫走時,眉頭緊蹙:“少東家還請節哀,孩子……”停頓半分,復又說道,“夫人身子不好,小產后怕是傷及根本,還要好生調養才是。”
“還要多謝大夫了。”回禮,喚過丫鬟與大夫結了銀子,站在門外,房內一片寂靜,不時的傳來小聲的啜泣。
說來與那孩子無緣,也無人想過這好端端的這腹中會多了個孩子,怪我一時興起,初春風來,想著前兩年她如此喜愛紙鳶,今年的春日來的早,又是年末清閑時,便想著帶她去郊外放紙鳶,一路馬車顛簸,顛下的,竟是孩子。
她這般好強的人,也終究是個女子,孩子在她腹中生長,又在腹中消失,最痛的,怕是唯有她了。
進房時,她已抹干了眼淚,紅腫著眼睛,懨懨的靠在床圍上。
“莫要哭了,”床沿坐下,伸手抹過她的臉,淚水劃過還殘留著濕潤的痕跡,輕輕的嘆了一口氣,“都怨我……”
她一雙眼睛望著我,隨即閉上,躺下身裹緊被子一言不發。
合上門,門前枝頭發了新芽,最后一場大雪早已消融不見,麻雀在屋檐上叫的歡喜,這樣生機盎然的春日里,卻只覺冷風呼嘯,寒入心底。
若是她因恨我,而忘卻此事,那便也做個圓滿結局來看好了。
直至春末,鳶兒下了床,坐在門前木欄上,從書房出來時,撞見她,不知如何開口。她瞧著我,略顯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罷了,緣分未到,怨不得你。”
重復著她口中的話,只剩下一句‘多謝。’
后再憶起當時情形,我早應想到,她是個信天命的人。

四.
安平出生那日,烏云蔽日,大雪紛飛,寒風吹著門外枯枝呼哧亂響,幼子哇哇大叫片刻房內也靜了下來,這般日子出生,不禁又想起早年沒了的那個孩子。
“叫安平如何?”
“好,”她躺在床上,懷中抱著安平,眉眼彎彎,笑的甚是開心,用手指輕輕擦在安平小臉上,“安平,你叫安平,知道了嗎?”孩子被她逗的咯咯笑,她也跟著笑起來,另一只手將孩子摟的更緊了些,隨即沉沉睡去,只是那只手臂怎得也松不開。

翌日,一夜暴雪驟停,鳶兒抱著安平坐在床上,說,“這是我們安平帶來的呢。”仿佛從生活中找到了一絲樂趣,她的生活開始圍著襁褓里的孩子轉動起來一般,孩子的咿呀之語她也視若珍寶。
年歲漸長,安平換下的小小衣物,她也藏了起來,好像孩子藏起來寶藏般。
“你收著這些做甚?”
“將來要是見不著安平,我總得留些念想呀。”
“怎不見你留著我的東西做念想。”
“討厭你還來不及,怎會念著你。”
她總是這般應付我,瞧著我皺眉,她又笑著說,“自然會想你,所以總是要多見見你,將你的模樣印在心里呀。”門外丫鬟壓著笑還是笑出聲來,只能看她一眼,將那句‘怎會離開’生生咽下。
她是一個將所有事物都一樣一樣記下的人,喜歡著一切,開花也好,落雪也好,皆使她驚訝,使她喜歡,縱使在一起五個春秋,每每開花結果,她總是要拉上我瞧上一番。
四季都令她如此喜歡,更別要提從她腹中掉下的安平,與日日陪她的我了。
五.
轉眼,鳶兒已嫁來八年有余,曾經嬌小少女如今也已長成她人口中的美嬌娘,安平坐在她懷中發瞇,她也樂得,一只手摟著安平,另一只手不時幫他梳理被微風吹散的發絲。小池塘里金魚游過,她瞧著,輕笑,復又皺起眉頭。
“怎么,開始厭煩這些游魚了?”偶然路過,瞧著涼亭下這母子倆也是愜意,她豎起手指抵在唇邊,垂眼看了一眼安平,瞧著沒被吵醒,才放下手指,眼中還帶著繼續責備。
“小娃兒這么睡下去,晚上肯定要折騰別人,不如讓他早早起了,晚上早早休息。”說著,我坐在一旁,安平揉了揉眼睛,見了我,咧開嘴笑起來,喚了一聲‘爹爹’沖了過來。
“別跑。”我話音未落,安平摔了個結實,鳶兒瞧見,正想沖過去,卻見安平揉揉膝蓋站了起來,只得皺眉,心疼的問道,“疼嗎?”
安平笑嘻嘻的搖搖頭,“阿娘,我不疼,阿娘笑一笑,我阿娘笑起來最好看了!”安平仿佛怕是自己的話不夠安慰到她,接著說道,“上次浩然來,瞧見阿娘笑,眼都直了,和阿爹說了,阿爹拿著筆就說要去戳瞎浩然這小兔崽子的狗眼。”
聽著安平這樣學話,鳶兒笑出聲來,輕輕推搡了我一把,“你盡教他這些,給林老爺聽見你這樣說他兒子,非得向上次那般,沖來和你吵上一架不可!”
“吵便吵!我又沒輸過!”我昂著頭,手中這扇‘唰’的一聲打開,想我還是個公子哥兒時,也是這么彰顯自己瀟灑的,現如今只能用來向妻兒來展示自己與隔壁林老爺吵架時的微風。
“就是,阿爹沒輸過!”
“對!好兒子!”
鳶兒瞧著,搖搖頭,將安平拉到自己身旁,食指朝著我指了指,嚴肅的說,“你瞧好了,別跟你爹爹學,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怎會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而與他人爭吵不休,叫旁人看見只會落得旁人口舌,笑話你如市井潑婦一般,不講道理,斤斤計較,知道了嗎?”
安平一雙大眼睛滴溜溜的轉著,似懂非懂的點點頭,說,“懂了!阿爹市井潑婦,不講道理!斤斤計較!”
“去,瞧你這樣聽你阿娘的,明天就給你過繼到崔家,就叫崔安平吧,好聽極了!”
“阿娘,阿爹說崔安平好聽!我也覺得好聽極了!”
“呸!臭小子。”
“阿娘,阿爹朝我吐口水,你不是說阿爹是個謙謙君子嗎!阿娘騙人!”
許是我壞了安平心中的模樣,他竟委屈的苦著一張小臉跑開。
“你啊,一日不欺負他你便難受,這下他可得好幾日不理你了。”說著,鳶兒追了過去,我也起身,收起折扇。
這冬末的天,哪怕是暖陽高照,搖著折扇果真是冷的入骨。
六.
賬房先生近日多了個新活計,那日安平憤憤跑開后,我總想著這孩子興許是平日無事,除去玩耍,便請了賬房先生教他寫字,他倒也學的認真。
那日看他寫的認真,不禁想去逗弄他一番,誰料那孩子竟說‘等學好了,便將阿爹趕出宅子,安平照顧阿娘,阿爹就會使壞,不好。’我將這話學與鳶兒說,她竟連連點頭,說甚好,趕出去,你便不能使壞再欺負我的安平了。
我總想這孩子像誰,現今看來,是像極了他娘親。
春日多雨,前些天淅瀝瀝的下了一天才停下,今日又滴滴答開始向下落雨。
坐在書房,這樣的天總是令人感到煩悶,才放下筆,臥榻上翻書的聲音也停了下來。
“怎么,覺得累了便來歇歇。”
我瞧了一眼她手中書卷,笑道,“不如說個故事與我聽吧。”
她聽聞,淺笑道,“好。”
想了片刻,她說:“那便說個,牛郎織女的故事吧。”
她輕聲緩緩的說著,與窗外滴答聲融為一體,說到終了,她問,怎樣?
說來,這故事已是幼年時娘親說來哄孩子的故事了。
“那是說我娶了個仙女了。”
鳶兒聽著,笑起來,搖搖頭,“牛郎若不偷了羽衣,便不會有這般悲劇了……況且,偷竊,是不好的。”
“若不偷竊,怎會來得如花嬌妻。”
“只因羽衣,仙女便委身與他,怎會是一樁感人的愛情故事呢?”
我沉默,與她爭論,從來都是輸。
卻也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是有些道理的,那時只覺得牛郎好命,回過頭來,卻驚覺不曾想過織女的意愿。
“所幸你非織女,而我也非牛郎。”提起筆,再次看向賬本,她低下頭,翻過手中書籍,口中似是說了什么,被窗外雨滴覆蓋,微不可聞。

七.
安平五歲那日,家中辦了家宴,待到夜深時,眾人也散去,安平賴在鳶兒懷中,我無奈,接過安平抱在懷中,眨眼間,干癟瘦黃的娃兒已長大了太多。
“這小子,太重了,以后讓他自己跑才是。”
“噓,孩子總是長得快,你現在說他壞話可不及兩年前了,若他聽了去,非得和你吵上一番,再半月不理你,你便不再嘴巴使壞了。”
她低著頭,走在我身側,在將安平放在房中再出來時,天上竟飄起了小雪。
“還記得我們成親那日嗎?”
“不記得了。”我搪塞道。
成親那日正值盛夏,天氣燥熱,眾人聚在一起,喜宴吵鬧,被一群人灌了一杯又一杯,迷糊之間回到臥房,那會兒她才及笄,早早就嫁了過來,大紅蓋頭摘下,她瞧著我,沒有半分羞怯,那模樣看起來要比同齡的姑娘穩重許多。
“那便罷了。”她覺著無趣,加快了腳步離去。
八.
初識出生時,是個暖陽高照的天,前些日子落了一場大雪,那日卻忽地停了,久違的陽光曬的人暖洋洋。
“叫初識可好?”她笑著,懷中抱著初識,我也喜歡的緊,眼見著安平越大越發調皮,有個妹妹便是讓他也有些擔當。
“好。”
安平趴在床頭,咽了咽口水,眼里還有幾絲眼淚,指著初識,話里還帶著幾分顫抖:“阿,阿爹,不好了,阿娘生了只猴子!”
“去,混小子,這是你妹妹。”我拍過安平的頭,他哇的一聲跑了出去。
被他吵醒的初識‘哇哇’哭了兩聲,又睡了過去。
初識似乎生來身體就不太好,三個月大時開始咳血,家中請了許多大夫,卻也不見好,鳶兒一日日,緊皺著眉頭。
“果真……”夜半,她話說了一半,我瞧著她,她卻搖搖頭,躺下輕聲說,“睡吧。”
這一夜異常安靜,孩子沒再哭鬧,也沒再咳嗽,大清早,我便早早醒來,床側之人早已不見,連著孩子也消失不見。
心中無由來的焦躁,披上外衣,沖出門。
寧靜的似乎只有我一人。
我本以為,安平會哭鬧上一番,再將自己鎖起來,卻未曾想過他只是皺著眉,不說話。
“你想阿娘嗎?”
“想。”
“那為何不與阿爹說?”
安平搖搖頭,眼淚簌簌的往下落,“找不到的,阿爹一定找不到的。”隨后扎進我的懷里,小聲的,怯怯的,我忽地想起,鳶兒同他說過,男兒有淚不輕彈。
自那日后,我便再也未見過畫鳶。
安平進京趕考時,我躺在屋檐下的藤椅上打盹,懷中抱著一壺暖茶,看著門前那株小樹開著粉色的小花,在風中搖曳。
朦朧間,仿佛聽見有人在我耳邊輕喃,又似自言自語,微黃色的燭光在黑暗里跳動,小小的姑娘躺在我的懷里,說:“汝與吾,便是狼與虎,爭一世,斗一生,終了……”那聲音似乎變成了女子的聲音,嗚咽著說著話,斷斷續續,“終了……終了……你我將不得善終,我將如何都好,但我終是……盼著你好的。”
側過身,小小的姑娘消失在懷中。
我記得的,你我成親這些時日,所有的事情,我都是記得的。

我總以為說愛我的那個人一定會永遠地愛著我,可是我卻從來沒有想過,如果她下定決心要離開我了呢。

?一
? 雨聲嘀嗒著,整座王宮都籠上了一層朦朧。
? 她還是和以前一樣,穿著一襲淺白色蘭花宮裝,撐著竹傘。可她看他的眼神卻那么遙遠。
? 四十八級長階,他跪著挪動步子,一步一步緩緩向她靠近。不顧狼狽,不論其他,也不管他的龍服上究竟沾染了多少的泥點,他的膝蓋處舊傷復發又滲出多少鮮血,他都不為所動,他只想向她靠近,聽她說一句,我永遠陪著你。
? 她卻揚起了手上的長鞭狠狠地抽在了他前一階積攢的水坑處,水花揚起,濺了他一身,可他依舊朝著她溫和地笑著,跪著,痛著,也咬牙想到她身邊去。
? 細雨打濕她的墨發,她手中的竹傘不知何時已落到了地上,明明已經十分不忍,可她還要故作冷漠,沖著他大喊著:“獨孤宸!你何苦再來招惹我!我們回不去了!我明天就要大婚了!”

? 她和他的開始,早已是茶樓說書人講膩的橋段,沒什么好講的,她也實在不愿再憶起。
? 菡萏初識獨孤宸是在她五歲那年。那時她還是父母手心上的珍寶,天真爛漫。
? 而他只是一個不得寵的皇子,她經過御花園時偶然見他被幾個小太監欺負,她出手救了他,告訴他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而后便走了。所以,她甚至沒有注意到那個滿臉泥濘的他望著她的背影時那狠戾的眼神里一閃而過的一抹溫柔。
? ?他們第二次相遇是在一次宮宴時,她從不喜熱鬧之地,便尋了個借口悄悄溜出了宴席,可沒想到一時貪玩的她竟然在偌大的迷宮里迷了路,所幸她遇見了叼著草坐在屋頂上的他。
? ?她不記得她曾經救過他,可他沒有記得她呢——在這座冰冷的皇宮里,弱肉強食從來是真理,瘋狗咬瘋狗,見誰就咬誰,不強大也只有被動挨打的份。可他從沒有想過,還會有人愿意救自己。
? 他將她拉上來讓她坐在他身邊,她有些恐高,連他一直握著她的手都沒有發現。
? 待她慢慢習慣了那高度之后,他讓她閉上眼睛靜靜聆聽風的聲音,她看著他溫柔的側顏,覺得他的話語莫名有種讓人信服的力量。于是她聽話乖乖地閉上了眼睛。
? 他放了一片葉子在唇邊,隨意地吹了起來。
? 那是一首她從未聽過的曲子,情感纏綿,亦轟烈,蘊含無數悲傷于其中。一曲終,她睜開眼睛,才發現他眼角已經有了淚痕。
? 她問他怎么了,他說他只是想念他母親了。
? 母親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會保護他的人,可現在母親走了,他什么都得靠自己了。
? 他還說,這首曲子是母親教他吹的,母親有才有藝有貌,可是深宮里,講的更多的是心計。母親背后無勢力,個性又單純,受了欺負又不敢還手,而那個老皇帝,甚至都不記得母親的名字,又怎么會保護她呢。
? 母親幼時于民間長大,民間疾苦也看多了,臨終前她和他說,如果有來生,她寧愿做個醫者,背一藥箱,和自己所愛之人,去自己想去的地方,還要救很多很多人,可她這一生啊……
?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少年卻揚起一個明媚的笑容,驕傲地和她說:“這首曲子叫《凋花顏》,是母親親自編的曲呢!”
? 拋開了沉重的話題,他指著天上的星星教她一一去認,最后又和她講起了他母親給他講過的故事。
? 末了,繁星閃爍,沐風朔朔,她看著他熟睡的容顏,竟鬼使神差地對他說了一句話,“以后,我會永遠陪著你。”

? 草木榮枯之間,他們很快就從五六歲懵懂孩子長成了十五六歲的少男少女。
? 她也才恍然發覺,原來自己竟然陪了他那么久。
? 而少年的野心也日益膨脹,畢竟那種被人欺凌的日子,誰會很想過呢?所以他必須把自己變得強大起來。
? 他選擇了最普通也是最快捷的一種方式——上戰場贏功績,引起老皇帝的重視。
? 她也想陪著他一同,可是她爹娘和他皆不愿。畢竟上戰場冒的風險太大了,他只需要她乖乖等他回去就好了,那時候他定不會再讓任何人輕視他!
? 可她認定的事情又怎么能輕易更改呢,使了諸多詭計她終是扮成了普通士兵混進了他的隊伍里。
? 他很快發覺,竟是第一次兇了她。
? “你知道這會有多危險嗎?你一個姑娘家家的,上什么戰場?!知道刀劍無眼嗎?”
? 她揚起下巴,眼睛清澈又明亮,“我不會拖累你的!我能自己保護自己!而且我只想要一個和你并肩作戰的機會,其他的,我不管!”她從來任性如斯。可聽了她的話后他的眼底卻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 “我只想要一個和你并肩作戰的機會!”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也不過如此了吧。
? 他將她摟在懷里,滿是心疼地說:“可你有沒有想過,我要是保護不了你呢?我寧愿你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安安全全的,也不要你這般,陪我出生入死,你從來都知道,我的軟肋只有你。”
? 那么多年了,他第一次將自己的真心表明,那個敢愛敢恨的姑娘,他怎么舍得她為他這般呢,所有的苦痛由他自己受就好了,而她想要的幸福,他雙手奉上給她就好了。
? 行軍半個多月,菡萏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滿,那軍營里的簡陋條件,讓她迅速消瘦下去,有時看著她那蠟黃的小臉,他自己都心疼。
? 可她從來都笑嘻嘻的,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
? 面對戰爭和廝殺,她不是不怕,那鮮血噴濺在臉上的溫熱感覺她從來不敢忘記,甚至在午夜夢回時,她的夢里都是那些漫無目的蔓延的紅色和那慘白的人骨。
? 她從來不是一個很勇敢的人,可她有飛蛾撲火的勇氣。
? 她告訴自己,熬過這段時間就好了,而他竟也沒有發現她的異樣——第一次殺人時的手的不斷顫抖,第一次吃軍營的飯菜時難以下咽一直想吐卻要拼命往肚子里咽的難受表情,睡覺時看見蚊蟲、毒蛇、蜈蚣時要拼命捂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還要自己拿過匕首將那些生物全部解決,她之前從來都是錦衣玉食的大小姐,見到蟑螂都會害怕,在軍營時為了讓大家睡的安穩,她還要自己解決那些突然冒出來的毒蛇,她怕,所以整晚整晚都睡不著,他會注意到她第二天密布血絲的眼睛,卻不會再多問一句她究竟因為什么睡不好。他不是不愛她了,只是他真的沒有時間顧及那么多。
? 她洗澡也有問題,時值六月,一天下來臭汗濕濕地黏在自己身上,可因為軍營本身條件,她連洗澡都不能,偶爾路過一些小溪淺河什么的,洗澡也不能好好享受一下,因為人不能走得太散,也不能耽誤太多的時間,她有時候只來得及在那些將士不遠的地方脫了衣服下水泡澡五分鐘,就必須上岸和他們繼續出發。
? 可是她不后悔,起碼當時她是不后悔的。在那兩年里,他和她曾在廝殺敵人后站于雨中擁抱,也曾悄悄出去打獵捕魚偷偷給她改善一下伙食,在大晚上的走好幾里為她挑水讓她洗澡、降熱……
? 他是那么好的一個他啊,一個會為了護她總是擋在她面前的他,一個會在深夜里給她指著輿圖縝密安排第二天的作戰計劃的他,一個明明累極卻仍然會為她守夜的他,一個那么愛她的他……可為什么他們最后會走成那般模樣?
? 打了勝仗,他們便一起回了長安,看著他眉目間的疲倦日益加重,她不是不心疼,可又有些無可奈何,也許到了長安時,很多事情都會好起來吧。
? 經過鄴城的時候,他讓軍隊整隊休息,自己卻一下子沒了影蹤。
? 她沒什么胃口,沒有和那些士兵吃吃喝喝,而是隨意找了一塊干凈的地方坐下,等他回來。
? 可能是她太累了,竟然一下子就睡著了,在她睡得迷糊之際,突然有人輕輕捏了捏她的鼻子,她立刻驚醒,卻剛好和他視線交碰。
? 他溫和地笑著,手里面卻多出了好多東西。
? 她不解地看向他,他卻說:“快到長安了,也快要見到了你父母了,你總該換套比較干凈的衣服去見你爹娘吧。”
? “這些是燒餅,你最近胃口都不怎么好,瘦得厲害,我記得你之前挺喜歡吃燒餅的,不知道鄴城的燒餅和長安差別多大。”
? “這是我為你新挑的簪子,姑娘家啊,還是要打扮得好看一點……”
? 他話還沒有說完,她便已經撲到了他的懷里,有溫熱的液體一點一點打濕他的胸膛。
? 一個月后。
? 長安。
? 最近的雨下細細綿綿的,竟是一個月未止。
? 她沒有等到他上門向她來提親,卻得知了他要娶丞相之女柔笮的消息。
? 她什么都沒有說,只是在竹簡上一遍遍寫著,他一定是有苦衷的……
? 那日他大婚時她也去了,她穿著一襲淡白色的蘭花宮裝,看著那對佳人拜高堂進洞房,沒有人知道她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氣才忍住自己心底的悲傷。
? 明明她爹爹也有權勢,他若需要,便可全力支持他,可是他為什么卻要娶……
? 她想不明白,也不想再想,提著一壺酒搖搖晃晃地離宴了。
? 深秋的雨不大,打在人身上卻很冷,她跌跌撞撞,好幾次撞到了墻,很痛。
? 她也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她又能去哪里。
? 她以為他也是愛著她的,可是他一轉頭卻可以迎娶他人,甚至連一句交代都沒有給她。
? 那么,之前他們相伴過的那么多朝夕又算什么呢?也是不是,飛蛾撲火,從來沒有一個稍稍好些的結局?
? 雨下的好大,她甚至沒有注意到,一直在后面跟著她、心疼不已的他。
? 她回去后便發燒了,三天不退,在她意識尚還清醒時,獨孤宸和柔笮便來府上看她了。
? 簾幔低垂著,她虛虛地坐起來,倚著枕頭,柔笮有些心疼地看著她,在她床側坐下,讓菡萏將手伸給她,菡萏有些疑惑,卻依然照做了。
? 柔笮在她手上慢慢寫道:“我是學醫的,醫術不賴,夫君聽說你病了,又顧念舊日情分,希望我來瞧一瞧,菡萏姑娘不介意吧?”
? 柔笮溫柔地笑著,眼睛清澈得恍若一汪清泉,可她竟然是個啞巴!
? 將眼底的震驚收斂了些,菡萏搖了搖頭,又咳了起來。
? 柔笮替她把脈,很快寫好了藥方,藥方上是她的娟秀字跡,在另一張紙上她又緩慢寫著:“藥稍苦,姐姐可找些甘草梅子來,或備一碗冰糖雪梨,同樣有用。姐姐身體虛,定要好好養身體了。”
? 菡萏的笑容有些苦澀,她又有些高興,高興的是他所娶之人天性單純,心思簡單,絕對不會害他,難過也只,兜轉那么多年過去,站在他身邊的人,不是她。
? 因著柔笮,她的病很快好了起來。而又怕她無聊,柔笮也經常來看她。
? 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兩人緩緩在花園里走著,菡萏不小心就提及了獨孤宸,未說完時她便意識到了逾越,沒有繼續往下說,柔笮卻只是柔柔地笑著,在她手心上寫著:“無礙的,其實我知道你們的事情。夫君他很喜歡姐姐的,他書房有好幾張姐姐的畫像呢,等姐姐什么時候愿意嫁給夫君了,我便將我的位置讓出來,姐姐安心。”
?

? 火光蔓延著,枯枝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熱浪灼人,菡萏被困在木床下,沖不出去,也無處可躲了。
? 濃煙越來越重,她幾乎覺得自己要死在這里了。
? 她是被人騙到這里的。
? 沒想到他步步為營,處處樹敵,別人卻是拿她先開刀。
? 閉上眼睛,有眼淚緩緩流出,她突然覺得,這樣的結局其實也很好了,比起繼續在塵世里守著一份無望的愛,一了百了真的挺好的。
? 可濃煙中那個不顧一切來尋找她、撕心裂肺地喊著她名字的人是誰呢?又是誰粗礪的指腹撫上了她的臉頰擦掉她眼尾的淚水?
? 為什么他還要來救她呢?在她失去意識之前,她想的也只有這一個,而不是他終于來救我了,他還愛著我啊。
?
? 天邊最后一抹光線都被吞噬了的時候,她終于醒了過來,卻發現自己正在獨孤宸的懷里。
? 他眉目間滿是疲憊,沙啞著聲音,他握住她的手,“對不起。”
? 對不起什么呢?對不起你娶了別人卻連一個解釋都不肯我?對不起你惹的禍卻讓別人追殺起我了而你又沒有能及時保護我?可是,這些,她都已經無所謂了。
? 她想掙脫他的懷抱,他卻把她抱得愈發緊了,“讓我抱一會……對不起,我發誓,今后不會再有這種情況發生了……”
? 她看著他,目光疏離得仿佛只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一樣,可是獨孤宸的淚水卻一滴滴落在了她的臉上。
? 最后的最后,他問她怕嗎,她嘲諷地笑了笑。
? 她怕什么呢?條件那般苦的行軍生活都過來了,人也殺過不少了,今日這點危險又算什么?
? 只不過,她害怕的,只是自己那么多年了所愛之人非良人,讓她的結局終像獨孤宸的母妃一樣,在那冷宮中凄涼地吟唱《凋花顏》,禁錮自己一生的自由和愛情,卻等不到比翼同心。
?
? 他果然沒有食言,自那天過后,她便再也沒有遭遇什么刺殺了,時間仿佛靜止了般,緩慢而平淡。
? 可是,柔笮卻死了。
? 一尸兩命。
? 那時,她肚子里已有一個五月、成型的胎兒了。
? 菡萏聽聞這個消息時,忽想起了什么一般,發了瘋似地跑去找他。
? 他正在書房看書,她破門而進,眼眶通紅若兔子,他放下兵書想問她怎么了,她卻抬手狠狠給了他一巴掌。
? “你怎么可以做出這種事情!”
? “你都知道了?”他冰冷地開口,看她的眼神再無溫度。
? 看見他沒有否認,她心里好像有什么瞬間崩塌了。
? 不不不,他怎么可能會干出這樣的事情呢?她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看著他,覺得他又不是他。
?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是不認識他的。
? “為什么要殺柔笮?”她幾近顫抖地問。
?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沒有回答。
? “為了栽贓給太子是嗎?這樣他就垮臺了而你就能順利上位了是不是?獨孤宸,你什么時候變成這個模樣了!那個冰冷的位置你就那么想要是嗎?”
? “你以為我想要變成這樣嗎?我母妃死的時候誰同情我們了!你知道我從小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嗎?”他狠狠捏住她的下巴,她連連閃躲,臉上滿是淚痕。
? 俯下身,他看著她,眼底盡冰霜,“從六歲起我就決定就算是爬我也要爬到那個位置去!我不能讓任何人欺負我!欺負我想保護的人!”
? “可柔笮她肚子里懷的是你的孩子啊!她還說,什么時候我愿意嫁給你了她就把位置讓出來出家修行了此生!她那么好的一個人,你怎么能下得去手!”她哭得泣不成聲,連她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
? “砰——”是桌上酒杯摔碎的聲音。
? “菡萏,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東西是不能舍棄的!”
? “那我呢?”
? 十月底,老皇帝病重,逝,太子因對手足妻子狠下殺手,廢,獨孤宸順利登基。
? 她主動請求,前往大漠和親。
? 如果不能死的話,那她今生便也不要再見到他了吧,放過彼此,對彼此都好。
? 起初他不肯同意,直到她在大殿外跪了三天,以死明志。
? 而后,就是現在了——她大婚的前一天,他跪著來求她,能不能留在他身邊。
? 呵,他是多么驕傲的一個人啊。
? 可他們再也回不去了。
? 回想他們這一路走來的場景,有無數溫暖,卻也有無數的心酸,她都說不清,自己的心是什么時候就冷了。如果為了那個位置,他什么都可以舍棄,那她是不是也可以被他毫不留情地舍棄啊?
? 他說她是不一樣的,可是她害怕啊,害怕自己所愛之人非良人,而且守著一份無望的愛已經太久,她不想再那么累了。
? 此刻他們定定相望彼此,中間卻仿佛隔著千山萬水。
? 最后他慢慢站了起來,對她說:“好,那今夜我便以你兄長的身份為你守閨,賀你明日新婚大喜。”
? 她轉過頭,走得決絕,可她分明分不清臉上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 也好像,從來都是他遙望著她離開背影,她卻不會再回頭一次。
? 綿延一個月的雨終于停了,是夜,便開始飄起了大雪,入冬了。
? 窗內,一燈如豆。
? 窗外,他玉身如樹,守護著他最心愛的姑娘。
? 雪粒簌簌落在他身上,他想,這一生的愛恨啊,只如此了吧,他終究無法舍下了那皇位帶她走,他步步為棋,為了那個位置他甚至娶了其他人。他真的以為所有的亡羊補牢都為時不晚,卻忘了古人尚有一句滄海桑田之說。
? 如果不能陪她到最后,那最起碼在她還未真正屬于他人之前,他再好好守護她一次。
? 多年前,長夜下,那個小女孩對他說:“我會永遠陪著你的。”
? 他當初是醒著的,他現在也是醒著的,可他竟不知道,她說的永遠,究竟離他有多遠。
?
? 菡萏再聽到他的消息時已經不知道在大漠過了多少個年歲。
? 她聽說,他后來追立了柔笮為后,人人都道皇上深情。
? 她還聽說啊,他夜夜都會吹一首誰都不知道曲名的曲子,而后再去屋頂處看半刻星空。
? ?有人說他在等人,卻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等誰。

散文

心之所向是你

攝影:陌明

一夜秋雨,點點滴滴,空鎖離人憶。他靜默立于窗前,屋里殘燈如豆,映在他單薄的身上,有種說不出的孤獨。窗外夜雨淅瀝,寒蟬晚泣,雨打秋花,一地殘香,可嘆“到底人間留不住”。那些鮮活的歲月也如這秋花一般,到底是留不住啊!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不是所有的青梅竹馬都會從友情過渡到愛情,這要靠緣分,也要靠天意。白居易與湘靈,便占了天意。
歲月流轉,一晃眼來到白居易十九這年。這一年,湘靈十五歲,原來那個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他們相互陪伴著長大,春尋花、夏聽蟬、秋觀白鷺、冬踏雪,兩人就這樣一起走過了自己的無憂年華,也在細水長流中釀出一股名叫“愛情”的東西。
她是一個聰慧而可愛的姑娘,還懂些音律,他與她在一起時,總是喜歡聽她小聲地哼一些無名的小調。天光云影,歌聲悠揚,他聽著,看著,和她靜靜地待著,所有的煩悶都隨她的歌聲盡數消去。
和湘靈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他這輩子最輕松的日子,仕途的不順、被迫的流離還沒有出現在他的人生里,此時的他,只有少年意氣、詩詞歌賦,和陪伴在他身邊那個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女子。
湘靈……湘靈……每當他念起她的名字,心里便涌現出無限的滿足,仿佛只要想著她、念著她、和她在一起,人生便有無盡樂趣。他望著窗外,溫風徐徐,綠影婆娑,穿過兩堵墻,走過幾步路,他就能走到她身邊去。多少風流人物談至情愛,也難得一個圓滿結局,而他白居易何其有幸,所愛之人就在身旁。他心里隱隱有了一個決定,關于未來,關于他和湘靈。
歲月不聲不響將他們帶至貞元十六年。這一年,白居易二十七歲。過了許多年,他還記得那個春天,“離別”兩個字默默地在他們的故事里上演。這年,為了自己的前程,白居易不得不離開符離村去往江南投奔自己的叔父。
他記得那天天色很早,他站在家門口,靜靜地聽著家人的囑托,什么“在外要保重身體”,什么“要聽叔父的話”,什么“不要太掛念家里”……他就這么聽著,心里卻是一片迷茫,未來在哪里?他不知道。

湘靈,這個在唇間摩挲過無數次的名字又襲入白居易的腦海,兀任流光轉,世事兩茫茫,他和她之間隔斷的不止千山萬水,還有悠悠經年。
只是,為何隔了那么多年,他還能記得她最初的樣子呢?七歲的小姑娘,稚嫩的臉,脆生生喊他,跟在他身后轉。那是多么好的一段歲月,可惜,當時的那個少年卻并不自知。
那年,他十一歲,隨父親搬遷到徐州符離,她就住在他家隔壁,時常跟在他后面同他一起玩兒。他記得初時她是怯生生的,只會眨著好看的眼睛望著他,后來熟悉了,她也會笑了。他總是會故意逗她笑,那雙好看的眼睛,笑起來眼角彎彎的,那是他一生也不能忘卻的記憶。

家人催促他上路,他沒動,目光稍稍偏移,偏到隔壁的小院,他想再看看那個姑娘,那個牽動了他所有悲喜的姑娘,前路茫茫,他知道自己不能回頭,也知道那條被迷霧籠罩的路他只能一個人走,只是,他舍不得她,她們曾有過那么多的好時光,如今,他怎能任由那些時光變成他寂寞時的一個念想。
她就站在她家的門后面,微微探出頭來,他一眼就看見了她,眼圈紅紅的,必是為自己哭過了。瘦小的姑娘,眼里寫滿了傷感與別緒,卻還要扯出一個深深的笑,讓他可以放心地走。
他也深深望了她一眼,然后,什么話都沒有說,轉身踏上自己的路。這一走,便是天涯隔斷,系在他們手腕的那根紅線,至此消亡,他隱隱察覺了,卻還是固執地相信自己,相信那個由他自己虛構的未來,有他和湘靈的未來。
客旅他鄉的白居易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她的姑娘,“淚眼凌寒凍不流,每經高處即回頭。遙知別后西樓上,應憑欄干獨自愁”,一首《寄湘靈》,道盡了他所有的牽念,他知道,西樓之上,他的姑娘也一定憑欄而望,任愁思漫上眉頭。他只能加倍念書,早日考取功名,衣錦還鄉,回到他的姑娘身旁,將自己的一生許給她。
貞元十六年初,白居易考上進士,懷著巨大的喜悅,他回到符離。符離仍是當年景象,湘靈也還是當年模樣,歲月好像將他們就此遺忘。
歲月哪會輕易地遺忘某些人某些事呢?它只會一聲不響,大手一揮,就把所有的故事帶向故事里的人都無法預知的結局。
返鄉的白居易向自己的母親提出要娶湘靈為妻,他知道這條路不會太簡單,湘靈是小戶人家的姑娘,母親一直看不上她。他以為自己爭一爭、鬧一鬧,以為只要自己堅定,母親一定會松口。
他與母親長達十個月的“戰爭”最終以自己的落敗收場,母親始終未能同意他與湘靈的婚事。于是他只能收拾好東西,灰溜溜地離開。他不敢去見她,沒臉去見她,曾經的山盟海誓仿佛一個個笑話,嘲笑著他的懦弱和無能。他是敗軍之將,又何以言深情呢!
貞元二十年,白居易在長安任校書郎,需舉家搬遷至長安。懷著微末的希望,他再次懇請自己的母親允許他與湘靈成親,不同的時間,同樣的人與事,同樣的結局。
他就要走了,這一走,再沒有歸期,從此他和湘靈隔著山高水遠,或許窮盡一生也不得相見。可是他連再見她一面的機會也沒有了,母親的獨斷隔絕了他們相見的最后機會,車轔轔,馬蕭蕭,何日君再來,無日君再來,余生算來少重逢,徒留此恨最無窮。
離開湘靈的白居易以拒絕與他人成婚來沉默地表達對母親的反抗,其實說到底也不過是因為他忘不掉湘靈,那些設定好的與湘靈有關的情節,他無法讓另一個女子去敘寫。可是他與湘靈啊,此后多年,也不過是情深緣淺,江湖不見。
直到白居易三十七歲時,因母親以死相逼,他才與同僚的妹妹成婚,這么多年的癡妄,最終都消解了,沒有人再提起那個叫湘靈的女子,可是他卻知道,他就寄居在自己的心里,是他心里最深的一道疤。
再見到她是在他四十四歲那年,在他被貶江州的途中。那時她也已經四十歲了,同父親一起漂泊,他沒有讓她等他,可是她卻一直沒有嫁人。他看著她,哪怕她老了,在他心里,卻還是那個十幾歲對著笑,笑得眉眼彎彎的姑娘。他欠了她太多太多,到最后卻只能還她一眶淚,然后他看見,那雙笑起來彎彎的眼睛,也釀出了兩行熱淚。

也罷,就讓這淚,替這個故事收場。
后來他再也沒有見過她,在某些百無聊賴的日子,他也會想起她,而她的音容卻越來越模糊,到最后,只剩下那一段隱晦的過去和一個只敢放在心底的名字。
不得哭,不得語,潛離別,暗相思,多少憂思多少恨,恰如浮云來去,終究被西風吹散。“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而如今,那個所念之人,那些所感之事,都被歲月的灰燼掩埋,再也覓不到蹤跡。

金陵六朝風流逸事,他一個李煜,無非是錦上添花。
前有陳叔寶,后有宋徽宗,他一個李后主,論風雅也不過爾爾。
可是,是春花秋月,還是雕欄玉砌,是“鳳閣龍樓連霄漢”,還是“別巷寂寥人去后”,天上人間,一晌貪歡,那南唐的最后一點風流,竟穿越千年的風煙,成了我唇齒間低吟淺唱的最愛。
他本是一位逍遙王爺,生在金陵風流地,后接大宋旖旎時。其父李璟亦擅詞,一句“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端的是凄婉多情。若論詞,李煜該是他最喜愛的孩子,詞尤清麗,填句花間,白衣青扇,一世風流。
可嘆,幾乎是一夕之間,他李煜——一位閑散王爺,命運把他推上了這個至尊之位,也許,正是因為閑散,才最能保身。
長兄猜忌,他不問政事表不爭之心,大臣彈劾,卻偏偏將他推上了至尊之位,天生重瞳,是他的錯嗎?
多少人艷羨著,嫉妒著,又有誰來問他一句愿不愿意?
? ? 正如老子所言,“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多么可笑啊,愈是不愿爭,偏偏卻愈容易得到,也許是李璟格外憐愛這個文辭驚艷的六子,這個平凡勢微甚至紈绔頹喪的閑散王爺,上天給他開了多么大的一個玩笑,明明眾多皇子中,他最不愿去爭這個帝位,明明是長兄猜忌朝臣彈劾,卻偏偏就是他。
也許,這就是宿命,那么多人里,合該一個他,坐擁這至尊之位,坐擁這金陵繁華。
可是,沒有人問過他愿不愿意。
可是,他不過想要做一個閑散王爺。
他只想在這金陵的繁華中,填詞唱曲,歌盡半個南唐的風流,可是命運非要逼他登上帝位,擁有這金陵繁華,也背負了使命與責任。
?可他從來只是一個詞人,一個歌者,做不得一個帝王,他只適合去歌唱,去品味,而不是擁有,更不必說治理和守護。
?縱觀李煜在位時的種種業績,雖算不得是什么賢君明君,但也不是一個昏君,并不是世人眼中那樣的毫無作為。“煜”,火焰之意,想來他將從嘉改為一個煜字,也是希望南唐可以重新崛起的。
?然而,沉疴難返,大宋政權已立,兼并鄰國,其勢蒸蒸日上,一個小小的南唐又能改變些什么?于是,在李煜的帝王生涯里,一半是拼了命地挽救,一半是下意識地逃避。
? ? 有人罵他不通政事,有人夸他文辭絕美,可誰又懂他的無奈?
? ? 家國傾頹豈能挽,聊將詞心付流華。后人怪他只知填詞,可沒有人想想,這樣的一位帝王,如果連詞也沒有了,該有多么寂寞。

開寶四年,李煜去國號,自稱南唐國主,這是為他招來諸多罵名的一段歷史。
可我認為,能拋棄文人的骨氣,只為保國之社稷,這一刻,他最像一位帝王。
有人認為李煜做得不妥,可在亡國之時,于江山社稷,還有什么更妥當的法子嗎?
也許李煜做得不好,但他做到了最好。
開寶八年,趙匡胤大軍壓境,他兵敗降宋。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四十年來,他是為誰守著這三千里地的山河,三千里的重量?“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教坊中奏著離別歌,而他唱著金陵的繁華,他垂淚相對的只是宮娥,不是這三千里的江山社稷。三千里的擔子,太沉,太重,以致于陡然卸下,他的心中有悲痛,更有釋然與解脫。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同樣是暮春,比起金陵的繁花似錦卻差了太多,也許,是又夢到了金陵吧,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猶念舊京華。最終繁華落盡,也只能感嘆,“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逐落花,一去不返,春去也,金陵去也,獨自莫憑欄,憑欄欲斷腸。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國破家亡,他仍在懷念故國前朝的風流雅致,從來沒有一個帝王的詩詞里會有那么多的故國,“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他總是在回首,總是在懷念,他沉醉在一個名喚故國的風流舊夢里,不愿醒來。“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他不知,一個往事 卻添一個故國,竟引來殺身之禍。又或者,他的心,已隨著金陵去了,趙匡胤想除掉他斷不是只因著這首《虞美人》,而他的逝去卻定是因著這一場風華落盡。
?李煜的詞很美,他的美就在于那種美并不是簡單的辭藻堆砌,而是對盛美金陵的一支泣歌。那種美,是昔日故國的盛美,千里山河的壯美,和衰草寒煙的凄美,在亡國的路上,用一個帝王最后的無奈與不甘釀成的,命運玩弄了他,命運也塑造了他,塑造了一個將婉約詞寫的壯美悲涼的千古詞帝。
? 是只有失去過無上榮華的人才能譜出的悲歌。
? 風華落盡,風流的千古詞帝也早該落幕,他的心,早已隨著故國的風流去了,故而,此生并無遺憾。
? ? 時隔千年,歷史的真相早已模糊,而我仍執拗地堅信,南唐亡國之勢已定,興廢不怪李煜。
? ? 可他李煜又怎么會在乎呢?他只顧填詞花間,一世風流。
? ? 而我卻在千年后,總幻想著,能做他身邊的一位女子,研磨添香,時光靜好。或許只能為他上一杯清茶,或許只能為他潤一次墨翰,哪怕他從未瞧過我一眼,已是足夠。
? ? 日日吟誦,竟害相思。
? ? 若是可以,我將用我那一生所有的平安喜樂渡他,只愿他來生,做個白衣輕裘的風流才子,不入帝王家。

流夏的光景,眉眼生光,是夢與相遇的模樣。
曾無數次幻想過的某天,心頭有理想,眼前有目標,有同好者,有不問來路與歸途的過客。而于醉寫意,這將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刻。

我是無比的希望,呈現給你些美好的。
像春天的風,夏天的露,秋天的落葉或是冬天的皚皚白雪,我希望我這支筆能給予你的,是令你能付之一笑而不覺盈虧的。我希望你們在人世間,愛上生活,愛上那些瑣碎卻無需計較的,該是多美妙。

常說人生而孤獨,百年千年踟躕于聲色犬馬,食髓無味。我原以為這干涸一生也便如此寡淡,也便度過,卻未曾想是幾年前的那天,在那個蕭索的夜,你同盈月,住進了我本荒蕪的心臟。像萬千簇花霎時綻放,像山口忽然迸發的火焰,盛大而悄無聲息,闖入我的生命。所以才榮光,才憧憬,才具有一切講出祥和詞語的能力。
自打遇見你,我的存在恍若突然有了意義。與花互稱知己,漫談天地;與云吐露心事,風流四海。
于是我愛上了清晨的鳥鳴,愛上夏日飛蟲,愛上誰家少女腕間清脆的銀鈴聲:哪怕下一刻我就要死去——就讓我死去,化作一縷風與你發梢末香嬉戲;嗚咽一首圓舞曲,看你似玫瑰嬌麗。
相識愈久,愈覺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處清喜的水澤。
幾次想相忘于世,總在山窮水盡處悄然相見,算來即是一種不舍。
我知道,前路漫漫,是難同行。
在我們眼能所見耳能所聞的這個世界,一切都是命數定理。這些,我都已經答應過了。
常念的一小句:“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腦海中時常浮現如此一番情景:木雕妝奩,印花窗欞,搖曳紅燭。一支羊脂玉的秀簪,斜斜的別在她的發上。忽地憶起李后主那句“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這春紅,這晚風,熙熙攘攘地剮蹭在心坎兒上,化作執念,融進這片月色里。屋檐被雨水淋了個滴答,成了這寂靜時分難得的聲響,喚醒著深藏的那份心動。
看月色多美,當你笑起來,眼睛一瞇,我就徹底被關在你的眼睛里了;
當夜臨墨色,鉆進你的被窩,被你的體溫囚魂禁魄;
當半爐紙灰,我就化作鏤滿花紋的蛾,奮不顧身溺于你筆下輪廓。
一夢長歌,轉眼風雪飲罷,喧囂漸歇,最是寫意,醉也最是寫意。
愿從此一生平安喜樂,人事無邪。
愿你我來年再把酒相約,點滴心間。
愿時時似今日花開不謝,錦繡程前。
溺死于醉寫意的此刻夏夜。

歌詞

心之所向是你

攝影:陌明

春風裁開楊柳拂落數絳蕩西江
長折一縷別鬢發與你隔水相望
一壺青稞至案上又添半分酒香
宣紙上再繪詩酒花茶與你共享
不覺相攜走過五載寂寥與韶光
縱然涉過萬水千山也不敢相忘
冥冥中你共我遇過微光
也隨經年流浪
再邀你舉杯慶歲月無恙

案前來煮酒焚香,愿地老或天荒
雪月風花寫盡,卻又何故將情誼隱藏
燈下閉眼三拜,祈愿偷換幾載時光
世事也不去想,歲歲也共你歡暢
攜手看潮來潮往,并肩涉過風霜
待到多年以后,回首再去看那段過往
故事一再跌宕,可再添幾筆荒唐
且紙上畫幾行,花間常醉酒人的模樣
扇底上的綠碎楊柳換做了飛鸧
指間略過平仄幾句似乎帶墨香
想你詞曲下勾勒出的花間酒巷
共我赴過五載歲月的山高水長
不覺相依而行過的歲月情長
縱然涉過山河萬里卻也不愿相忘
冥冥中你共我遇過微光
也隨經年流浪
再邀你舉杯慶年歲無恙
案前來煮酒焚香,愿地老或天荒
雪月風花寫盡,卻又何故將情誼隱藏
燈下閉眼三拜,祈愿偷換幾載時光
雜念也不去想,歲歲也共你徜徉
攜手看潮來潮往,并肩涉過風霜
待到多年以后,回首再去看那段過往
故事一再跌宕,可再添幾筆荒唐
且紙上畫幾行,花間常醉酒人的模樣

愿他歲同天壽 不與秋心邂逅
霜雪只漱口 涼風僅作梳頭
尚記曾與春意氣相投
縱已見慣山河風流
再愿趕車日落 贈他彩綬明眸
詩人奉筆頭 取次日月瀑流
陰雨甘折腰 作虹橋晴晝
四方風物俱已拱手
便閑人口 也不將就某某
而他風流 顛唇簸舌仍不夠
是柳禿頭 是凜冬枝頭發豆蔻
是他宿你舊夢又一宿
三懇天上星斗 照個人間相候
似知交老友 哄他無慮無憂
便算來而今 或是經年后
再不懼將塵世熬透
冬夏佝僂 春秋別號老朽
自你過后 天公不久又抖擻
有水東流 有月載游子十二州
有他披星簪花舊交游
庸人凡子俗丑 天地恕我寡陋
身是塵上垢 心花不如銅臭
平生幸多愁 會他而無憂
愿他風起時不消瘦
愿他頭白日未低首

花燈十里揚州 ?酒滿春色濃
風月晃過俗世夢中 ?一夢釀春愁
橋邊紅藥還念 ?故人舊時候
盞中寥落浮塵一盅 ?飲罷再回首
明月獨倚高樓 ?看慣草木春秋
晚風催夜如晝 ?眉眼低胭脂弄
恩客幾時重 ?宴罷一醉成空
深院盡離愁 ?見簾外殘花敗柳
似寂寂光景如我
老去此身都無用
年華總消瘦 ?深情假意皆予我
春花秋月隨流水
枕邊心事覆眉頭
故園行路重重 ?幾載又匆匆
殘垣斷壁雕梁畫棟 ?寒鴉棲枝頭
云天外催孤鴻 ?蘅蕪遍憶崢嶸
解語半生玲瓏 ?換作一世情種
縱豆蔻詞工 ?難賦銀屏好夢
何故忍淹留 ?白云蒼狗恨悠悠
竹西佳處少年游
千金拋卻曾風流
堂前雙燕走 ?西風夜雨打梧桐
點滴清寒數更漏 ?聲聲慢搖到揚州
過盡千帆水復山重
誰人許我歲歲無憂

醉寫意五周年

2018-8-12
手寫:喬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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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寫意五周年

手寫:陸及玖

2018
8-12

心之所向是你。醉寫意。

周年刊《醉 ·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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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長:玥靈
主編:清辭
本期作者:云生葳蕤、冷安辭、畫鳶、媸離、周南春、瀲月、契骨書、蘇扶桑、尚九、七月、清辭、余瀝、傾落
美工:醉骨、倉橋、林希暮、良莠、佛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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