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口袋
——從一位農村老人看社會變遷
我的爺爺崔建業,生于1951年,今年七十一歲,是河南商丘孫福鄉鎮里一位土生土長的農民。在爺爺走過的這段人生歲月里,衣服上不起眼的口袋記錄了他大半輩子的生活變化。
爺爺是個愛學習的人,不到六歲就上了學,那時商品短缺,家里貧窮,就連口袋里的兩塊錢學費也是東拼西湊才交上;上學期間,社會上刮起了一陣浮夸風,讓爺爺家原本有些起色的生活,陷入了困頓,隨后的三年自然災害使原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爺爺總是習慣性地摸摸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總想什么時候口袋能裝滿吃的啊!初中那年,正趕上文革,書讀不成了,他就到生產隊去干活,為了多掙工分,他挖過河、挑過糞、拉過車,重活累活搶著干,爺爺的口袋開始裝上了一些布票和煤油票.
而立之年,改革的春風吹向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讓爺爺煥發了活力,一次又一次的豐收也讓他腰間的口袋慢慢鼓起來;不惑之年,十四大的召開建立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爺爺為了讓家里生活更好,獨自去北京打工,口袋里的一張火車票連接了家和理想。古稀之年,脫貧攻堅戰全面取得勝利,中國邁向了小康社會,爺爺坐在電視機前看著這條新聞感嘆到:“現在變化可真大啊!誰能想到當初連飯都吃不飽,現在竟然兜里只用揣個手機就能‘走’天下。”
回首建國七十多年來,天天有變化,方方有變遷,爺爺的口袋雖然只是衣服不起眼一部分,卻承載了這巨大變遷中的一個微小縮影,映射著社會的大步發展。
書名:《爺爺的口袋——從一位農村老人看社會變遷》
作者:崔杏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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規格:14開
字數:5253
核心提示
爺爺的口袋
Grandpa's pocket
2022年春節,我和父母早早地準備好年貨,準備回爺爺家過年。
爺爺住在一個叫解樓的小村莊,聽爺爺說七十年多前,這里都是土坯草房,一到下雨天,屋外下大雨屋內下小雨,泥濘的土路寸步難行;如今一排排樓房如雨后春筍矗立在水泥路的兩邊,村頭也開通了公交車線路。
爺爺住在村東頭,剛一進村,就遠遠地看到了爺爺今年剛裝修的房子,紅色的大門朝南,門前還有一棵十幾年的老桐樹像一個守門神。當我準備進門時,看到坐在院子里的奶奶正戴著老花鏡縫補衣服的口袋,坐在奶奶旁邊的那位,身穿黑色皮夾克襖,腳蹬棉布鞋,拿手機看《朝陽溝》的就是我爺爺,他雙鬢斑白,頭頂光禿禿,身材單薄但看著硬朗,看戲的同時,還時不時一臉嫌棄地看著奶奶歪歪扭扭的針腳。
我跑進門對說:“奶奶別縫了,再買件新衣服。”爺爺聽到聲音轉過頭,臉上的皺紋在陽光下都泛著光:“喲!咱家大學生回來了,買啥呀,爺爺從過去到現在都‘沒錢’。”
你可以花幾分鐘,看看他的幾十年。
爺爺的口袋
Grandpa's pock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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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國家處于百廢待興,一窮二白的狀態,就連村里的消息也都是靠大嗓門喊和挨家挨戶傳遞。
有一天家里來一位戴眼鏡的老伯,看了幾眼正在捏泥人的爺爺問:“恁家孩子要準備上學不?”爺爺趕忙放下了手里的泥人跳起來,眼睛里充滿了渴望,“我要去!”就這樣,六歲的爺爺成了同齡人中上學最早的。
爺爺的小名叫“拴錐”,因為家人希望讓他可以被“拴”在世上活下去,平平安安長大。說起爺爺的童年,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四五歲就已經成了家里的“頂梁柱”,幫助大人做家務活兒,割草、提水……只要他能干的,什么都做。看似年少沒有心事的他,其實也藏著一個秘密。
“俺媽說一定得到學校才能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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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看著家門前背著書包上學的孩子,自己別提有多羨慕了,還時不時背上家里的菜籃子在村里轉幾圈,裝作自己要去上學,能有一個像樣的書包是他一直的奢望。
六歲終于可以上學了,家人他取個學名叫“建業”,希望他有機會為國家建功立業。母親也用家里剩下的碎布給他縫了一個小挎包,爺爺激動的睡覺也要把它放在枕邊。
那個年代學費都是開學當天學生帶著去,雖然只有兩塊,但對于當時爺爺的家庭來說不是小錢,如何把學費安全送到老師手里,成了家里一個難題。
“到底把學費放哪里呢?放書包里萬一跑丟了或者被人偷了怎么辦?得想個穩妥的辦法……”母親看著那東拼西湊的錢說。
后來母親在他的衣服內襯里縫一個口袋,把錢用手帕里三層外三層地包起來,一再叮囑他不準碰,一定到學校等老師幫忙拆開。雖然上學的這條路已經和母親走了好多遍,但今天這條路卻格外漫長,一路上既開心又緊張地捂著胸口,跑到老師面前指了指自己胸口說:“老師俺的學費在這,俺媽說一定得到學校才能拆開。”
那一年,爺爺的求學夢被小心翼翼地包裹在他的內襯口袋里。
爺爺的口袋
Grandpa's pocket
爺爺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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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的口袋
Grandpa's pocket
1957年到1963年期間,村里的土墻刷上了幾個醒目的紅色大字:大踏步,大發展;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
屋漏偏逢連夜雨,家里分到的糧食本來就很少,干活的勞力根本填不飽肚子,后來又發生了嚴重的旱災,使得莊稼絕收。在饑餓的威脅下,村里的樹葉甚至是樹皮都被吃光了。那幾年爺爺小學剛畢業,也是他記憶中最困苦最難熬的時光。
爺爺從小就是個乖巧懂事的孩子,所以第一次挨打到現在依然記憶如新。
事情也是發生在這個時期,那天放學回家晚了,母親挨家挨戶問平常跟他一起玩的同學,他們都不知道,后來又把爺爺可能去的地方找了個遍,每找一個地方,母親絕望一次,一連串被拐賣和掉進河里的場景在她的腦里閃過......
爺爺的口袋
Grandpa's pocket
“有風雨交加的時刻,肯定也會有陽光燦爛的日子吧”
“去村口等著,萬一一會就回家了……”父親看著神情焦急的母親說。
母親在村口焦灼地踱來踱去,逢人就問有沒有見到拴錐。不知過了多久,爺爺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在路的那頭出現。母親松了一口氣,擦了擦眼角的淚,從路旁撿起一根樹枝向他走過去,邊打邊問他為啥這么晚才回來,爺爺看著眼睛紅腫的母親并沒有跑開,委屈地從他的上衣口袋和書包里掏出幾把野菜,母親看著他滿手的草漬,轉過頭哽咽著說:“餓了吧,趕緊回家吃飯,以后別去了……”
這些野菜都是他放學后從不起眼的河溝里挖來的。
那時候爺爺總在想:什么時候家里能天天吃白面饅頭啊,有風雨交加的時刻,肯定也會有陽光燦爛的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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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andpa's pock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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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andpa's pocket
“離家再遠也千萬不要餓著自已”
1966年,爺爺初中還沒畢業,村里的社員會傳來了激昂的口號:“誓死捍衛毛主席,誓死捍衛無產階級革命路線……”
文革期間停課停學,讓爺爺不得以離開學校到生產隊干活,十五歲的爺爺經常和比他大十幾歲的大人們一起喂草、種地和拉糞。
前些年海河多次遭受特大洪災,滔滔洪水肆意橫流。后來為了響應毛主席“根治海河”大興水利的號召,秋收種麥后,利用冬閑大搞農田水利工程。
那時候青壯年男子出工一天十分,而上河出工一天十五分,可見上河工的勞動強度之大,一些家里比較寬裕的就不愿意去受這個累,爺爺為了家里的生活條件能好一點,經常主動要求去,這一去就是幾十天。
那天生產隊通知爺爺又要去挖河,走的前天晚上,母親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縫他被磨爛的口袋,燭光下母親的額頭上竟然有了幾條皺紋。
“我以為俺娘永遠不會變老……”
遠遠地看著母親瞇著眼,左手拿著針,右手拿著線,把自己的牽掛一點一點縫進那破爛的口袋。
第二天早上六點,爺爺穿上昨晚母親縫好的衣服準備出發,突然發現兜里多出了幾塊錢和一包被包裹很嚴實的咸菜,突然想起來昨天母親說的:“離家再遠也千萬不要餓著自己……”
爺爺輕輕關上離家的門,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那年爺爺的口袋承載了母親滿滿的愛,爺爺從此變得更加堅強和穩重起來,后來爺爺的口袋里多出了幾張糖票和布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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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andpa's pocket
爺爺的口袋
Grandpa's pocket
“送你的手鐲為啥一直不帶”
1982年,收音機里傳來:“黨中央的‘一號文件’明確指出包產到戶、包干到戶在內的各種責任制,都是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生產責任制……”
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推行使農村經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農民們按照合同規定自主地進行生產和經營,收入除按合同規定每年需要上交公糧外,其他全部歸于農民。
“這件事一定得告訴我家那位。”爺爺激動地說,“自從她嫁過來后,也沒讓她享過什么福,以后我可得好好干!”
1971那年對二十歲的爺爺來說意義重大,一輛借來的太平車,兩張布票做的衣服,就這樣把年輕的奶奶給“騙”到家,從此爺爺有了陪伴自己的另一半。
1985年,一天傍晚,爺爺特別高興的回到家里,跑到家里泛黃的鎢絲燈下,神神秘秘地叫奶奶過去。
“你猜猜這是啥……”爺爺看著奶奶滿臉的期待。
爺爺從他的內襯口袋里,拿出一個用布裹了好幾層的東西,原來是送給奶奶的手鐲,可當奶奶看到包裹里的手鐲的時候,當時的反應卻是二話不說就把爺爺臭罵了一通:“你個敗家子兒,跌鍋的,這日子還過不過了!”
原來今年爺爺去北京走親戚,見很多女生都帶首飾,也想給奶奶買一個,當時口袋沒錢,現在剛好家里種的莊稼豐收,用糶糧換來的。
之后爺爺每次在街邊看到手鐲,就會對奶奶抱怨:“送你的手鐲為啥一直不帶?”奶奶看著爺爺無奈地說:“天天在家里干活帶它干啥,盡耽誤事。”
我偷偷問過奶奶,剛開始收到這個手鐲心里想的是什么?奶奶說:“其實在那一刻,就覺得自己沒有嫁錯人!”至今只要不是“隆重”場合,奶奶依然舍不得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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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andpa's pock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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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不用坐令人擔驚受怕的汽車了”
“特區姓社不姓資,不堅持社會主義,不改革開放,不發展經濟,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路一條……”
1992年,家里黑白電視機里一位新聞主持人正在播送新聞。
這一年確立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改革目標,隨著農業生產率的提高,農民解決了溫飽,有了剩余勞力,開始向更高報酬的非農產業轉移。
1993年,四十二歲的爺爺把家里安置妥當后,又一次踏入去北京這條路,但這次不是去走親戚,而是讓家里過得更好的路。
走的那天,奶奶就往爺爺的衣服內襯口袋里塞了十幾塊錢說:“在外邊不要不舍得花錢,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然而這條路并沒有這么好走,商丘到北京沒有如今的火車、高鐵和高速路,只有私營汽車和一條不平坦的路。那幾年外出打工的農民也多起來,超載是經常的事,車里還總是沒有位子,每次遇到這種情況,爺爺就會從兜里掏出從村委會拿的舊報紙,小心翼翼地鋪在過道上。
顛簸悶熱的路途中,犯困的爺爺偶爾會不小心碰到坐在車座上的年輕人,他們總是瞥一眼在坐在地上的爺爺,再拍拍自己的褲腿。
也許因為汽車年久失修,路上也坑坑洼洼。一次去北京的路上,汽車的前擋風玻璃被顛簸裂了,一路上沒有修理店,司機也只能硬著頭皮開。一路上爺爺一直盯著破裂的玻璃沒敢合眼,最后安全到站,爺爺一直提著的心才放下來。
“我可不能出什么事,家里還有老人孩子……”
1996年,電視新聞里一列掛著“北京西一深圳”方向牌的旅客列車,緩緩駛進站臺。京九鐵路開通的消息讓爺爺抑制不住臉上的笑容,對奶奶說:“真不孬,以后去北京都有座了,再也不用坐那擔驚受怕的汽車了。”
之后的兩年,爺爺把家里的土房子建成了三間大瓦房,裝上了白織燈,又買了一輛黃河牌的自行車,爺爺說:“這房子越來越敞亮,日子也過得越來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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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恁爸說能打視頻,我就讓恁王叔給我注冊一個”
2006年,彩電里播送的一條新聞,讓爺爺迫不及待地掏出新買的小靈通對遠在北京的老爸分享。
“廣賀,你看那個新聞沒,今年開始不再交公糧了,還說給咱補貼嘞,這日子真是越來越有奔頭了……”
? 2016年,我們迎來了智能時代,老爸給爺爺換了當下流行的智能手機,但是由于沒有接觸過網絡,在爺爺眼里總覺得不安全,除了打電話,其他聯網的軟件一概不碰。
2017年,我獨自去外地上學,去之前爺爺語重心長拉著我說:“你現在可是咱家學歷最高的人了,以前我和恁爸因為家里窮都沒上成學,爺爺以后就算砸鍋賣鐵也得供你讀書……”
在農村老一輩的觀念中,重男輕女似乎已經被刻進骨里子,村里也總有老人說:“女孩上這么高學沒啥用,遲早也得嫁出去……”爺爺是個不善言辭的人,但每次聽到這種話就會嘴角一抿:“這都什么時代了!男女平等,孩子想上到多高,我就供到多高!”
開學大概一個月,我收到一條好友申請,點開頭像一看是爺爺,心想之前還說堅決不用呢,現在這是怎么了?
剛點同意就接到了爺爺打來的視頻通話,視頻那邊的爺爺正帶著老花鏡扭頭問旁邊的鄰居王叔:“你看這樣對不?”
我不禁笑出來聲:“爺,你干啥呢?”爺爺扭過頭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清了清嗓子像是去廣播,聲音大的生怕我聽不到:“是杏華不,能看見我嗎?恁爸說能打視頻,我就讓恁王叔給我注冊一個,我剛學會,你在學校咋樣?好好學習,跟同學好好相處,別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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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爺爺渾濁的眼睛,臉上的皺紋不知什么時候又多了幾條,突然感覺眼睛酸酸的,我轉過頭裝作不在意地說:“哎呀,我知道了,我在這挺好的,我還有事,一會再給你們打過去。”
后來老爸對我說:“恁爺擔心你才學的視頻電話,還怕你餓瘦了,他們年齡也大了,多給他們打打電話……”
隨著線上支付的普及,爺爺也開始學習掃碼支付,后來就連錢包也不帶了,兜里只裝一部手機,燕子在爺爺的房檐筑起了窩,里面傳來了雛燕悅耳的叫聲……
2022年春節,我國脫貧攻堅戰取得了全面勝利,9899完農村貧困人口全部脫貧,完全消除絕對貧困的艱巨任務,從此邁向小康社會。
現在我看著奶奶正在縫著的口袋,想起爺爺每次看到我們穿的漂亮衣服就贊嘆不已,他說小時候穿的總是單調的藍色和黑色,衣服破了就打補丁,老大衣服穿小了老二接著穿,不像現在這一代的孩子家庭條件越來越好。
我若有所思的對爺爺說:“等我老了,又會羨慕新一代的孩子。”
我現在終于理解爺爺說的“過去和現在的口袋都沒錢”,之前口袋沒錢,是因為家里不富裕,現在口袋沒錢,是因為國家的繁榮昌盛。
歷史從不晦澀生硬,如果你問我,中國這幾十年里到底發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變化,我會給你講爺爺口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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