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告讀者:
各位親愛的讀者,本期《閱聆?R&L》所用音頻源自“張羽博士:像吃布丁一樣品詩詞”專輯,文字內容則選用了經修訂整理后由浙江教育出版社正式出版的《像吃布丁一樣品詩詞》一書,兩者略有出入,敬請周知。
【策 劃】:文獻服務與出版部
【主 編】:吳一舟
【編 輯】:陶 琳
【校 對】:浙江樹人大學易水寒詩社
【設 計】:黃 菲
詩經《關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古老的風謠——《國風?周南?關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注釋】:
雎鳩(jū jiū):一種水鳥,也稱“王雎”。
逑(qiú):配偶。
參差(cēn cī):長短不齊。
荇(xìng)菜:一種水生植物,可食。
流、采、芼(mào):均為“采摘”之意。
寤寐(wù mèi):醒著和睡著。
思服:思念。服,想。
樂(lè):使……快樂。
講《關雎》之前,我先講一個與《詩經》相關的周代社會的風俗。
每年的初春時節,宅在家里一個冬天的老百姓就要去田野耕種了,官吏搖著木制的大鈴鐺漫游四野,向百姓采集民歌,然后把它獻給朝廷的樂師,配上樂曲,唱給天子聽。周天子不用親自到民間考察,就能知道各地百姓的喜怒哀樂了,這類由民間百姓創作的詩歌就是風謠,簡稱“風”。
除了“風”外,《詩經》還有“雅”和“頌”:“雅”是周王朝直轄地區的詩歌,比“風”要顯得端莊雅正;“頌”是周王朝祭祀祖先的詩歌,不是隨便什么場合都能用的。《詩經》三百零五篇,就分成“風”“雅”“頌”三類。
有一點要提醒聽眾注意,《詩經》在周代是可以唱的歌曲,但今天我們只能看到文字,這是最大的遺憾。你可能會想,沒有曲調會影響我們欣賞《詩經》嗎?不妨以經典民歌《康定情歌》為例來分析:試想三千年以后,這首歌的曲調失傳了,老師在課堂上講《康定情歌》是20世紀情歌中的經典。一定有同學會質疑:“老師,如果這首歌的歌詞去掉‘溜溜’兩個字,不就成了‘跑馬山上一朵云,端端照在康定城。李家大姐人才好,張家大哥看上她’,這樣的歌詞能成為經典嗎?20世紀人類的審美能力是不是很低級啊?”
所以,一首歌曲的藝術水平與曲調有直接關系。如果只從文字的角度來評判《詩經》中作品的高低,可能會緣木求魚,不得旨要。后人解讀《詩經》多從文字的角度來分析,也是一種沒有辦法的辦法,因為《詩經》的曲調不存在了。
《國風?周南?關雎》是產生在周南的民謠。周南大致在今天陜西的南面,四川、湖北一帶。
那是一個春天的早晨,小草發芽,河水解凍,花朵綻放,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在生長。成雙結隊的雎鳩鳥在河中央的小島上歡快地叫著,發出“關關—關關”雌雄相和的叫聲,翻譯成人類的語言就是“你快樂嗎—我很快樂”。鳥兒唱著情歌,這種聲音富有魅力和生機,這是生命的本能!因為有愛,這個世界頓時有了鮮艷的色彩。
此情此景最能撩動少年的心:連鳥兒都在求偶,我也要找個美麗又賢惠的女孩子做我的好配偶啊。于是四句詩就這么自然而然地形成了: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不要小看這四句,它們在中國文學史上意義重大。上兩句和下兩句的組合就形成了一個“起興”的結構。
那個少年沒有脫口而出“我要追美女”,而是從一只求偶的鳥兒說起,然后引出自己的情思,這種藝術表達形式就是“起興”,它影響了中國幾千年的文學藝術。我舉兩個陜北民歌的例子: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李有源《東方紅》)。
還有:
一道道的那個山來呦一道道水,咱們中央紅軍到陜北。——(李若冰《山丹丹開花紅艷艷》)。
這兩首民歌的開頭和《關雎》前四句的結構一模一樣:先說其他,再說出要表達的重點。可以說,《關雎》前四句教會了國人一種表達情感的方法。
這四句當中還隱含著一個重要的內容,即合乎規范的道德。先來看雎鳩,這是一種什么樣的鳥呢?這不是一般的鳥——是一只好鳥。宋朝理學大家朱熹說:雎鳩一輩子只有一個伴侶,夫妻恩愛到老,但它們在大庭廣眾之下舉止高雅不輕浮(朱熹《詩集傳》),由此可見雎鳩是有道德的好鳥。
再看“窈窕淑女”這四個字。“窈窕”用現在通俗的話來說,就是身材好、顏值高。追求美是人的天性,幾千年都沒有變化。但是在古人眼里,美是一種危險的存在:妲己漂亮,商紂王酒池肉林;褒姒漂亮,周幽王烽火戲諸侯;貴妃漂亮,從此玄宗不早朝;陳圓圓漂亮,吳三桂沖冠一怒為紅顏。美必須要有約束,這就要靠賢淑的道德:這是祖先對美的理性認知。
少年的意中人在干什么呢?原來她在河里前前后后采摘長短不齊的野菜——荇菜。她時而彎腰,時而直身,時而左傾,時而右側,靈動的身姿成了一道絕妙的風景。
這讓少年“輾轉反側”“寤寐思服”,無論是醒著還是睡著,腦子里總是女孩的身影。只有戀愛過的人才知道這種“悠哉悠哉”、度日如年的滋味。
于是少年拿來琴瑟在河邊彈唱,想引起女孩的關注。在淙淙的水邊,琴瑟的聲音自然不夠響亮,那就來點動靜大的。少年抬來了鐘鼓,奏出更熱烈的贊歌。但無論他愛得多么激烈,少年始終沒有做出絲毫出格的行為。這就是“發乎情,止乎禮”的道德。
《關雎》不回避愛情,它正視人的生命本能;《關雎》重視道德,它賦予中國文學一種德性品格;《關雎》有起興,它教會國人抒情的方法。有這三點,足以證明《關雎》的偉大,同時也能很好地解釋為什么中國文學的源頭是《詩經》,《詩經》的第一首會是《關雎》了。
最后,《關雎》在喧鬧的鐘鼓聲中走向了樂章的高潮。我們不知道少年是否追到了他的意中人,但是我們在鐘鼓的回響中,看到了那個曾經年少的自己,這一切足夠讓你回味。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注釋】:
蒹葭(jiān jiā):蘆葦。蒼蒼、萋萋、采采:茂盛的樣子。
溯洄(sù huí):逆流而上。
溯游:順流而下。
晞(xī):干。
湄(méi):岸邊。
躋(jī):高起。
坻(chí):水中小島。
涘(sì):水邊。
沚(zhǐ):水中沙灘。
我有一個問題:你的舌頭可以品嘗出幾種味道啊?你可能馬上回答:酸、甜、苦、辣、咸。我接著問:你知道詩歌有幾種風味嗎?估計這時你的大腦會一片空白。或許我們可以品嘗出的味道只有兩種:“好”“不好”。這是因為我們的審美器官和審美能力早已退化了。
唐朝有一個詩歌評論家叫司空圖,他在《二十四詩品》中品嘗出了二十四種詩歌的風味:雄渾、沖淡、纖秾、沉著、高古、典雅、洗煉、勁健、綺麗、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縝密、疏野、清奇、委曲、實境、悲慨、形容、超詣、飄逸、曠達、流動。
驚嘆之余,我想告訴大家一個事實:人類的進化并不意味著人的能力的全面提升。我們自以為今人比古人高明,這只是科技進步帶給我們的錯覺,在精神審美的層面,我們不一定比古人強。有機會到博物館看看周代的青銅器、玉器,這些距今三千多年的文物,其裝飾、花紋、創意、工藝無不在告訴我們千年前古人的審美是多么精妙。
當下,我們有了汽車,但長途跋涉的能力不如祖先了;有了空調,但抵御風寒的能力不如祖先了;有了機器,但動手能力不如祖先了。當我們借助耳機、相機去欣賞美的時候,心靈感悟美的能力也就不如祖先了。總之,越借助外物,我們自身的能力就越被削弱。所以,古人能品嘗出二十四種詩歌的風味,而今天我們只能品嘗出“好”和“不好”兩種風味。
我們審美能力的衰退還與語言環境的變化有很大關系。古人在生活中講白話,但在文學藝術創作中用文言。今天我們除了白話還是白話,中國人語言中一種溫潤如玉、典雅含蓄的美丟失了。
如果有一天,司空圖詩品中那二十四個詞語在白話中消失了,那時我們就只能用“好”“不好”這樣鄙俗的白話來鑒賞詩歌了。試想,其中有多少美的細節會從這張粗放的大網中溜走。
《蒹葭》是美的典范:它用絕妙的語言成就了唯美的幻象,把我們帶入到一個空靈的境界中。當這首詩在凝結為經典的同時,也在試圖喚醒我們塵封已久的古典審美知覺。
《蒹葭》是一首周代秦地的歌謠,秦地大致在今天甘肅和陜西的東南部。蒹葭就是蘆葦,密密麻麻叢生在河邊,延向遠方,如幔似霧,隨風搖曳。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是一個起興結構,寥寥數語,透露出深深的涼意。一句“白露為霜”給整首詩抹上了清冷的顏色,“未成曲調先有情”,讓你心頭一緊。一首詩的色調、情調、基調被這四個字拿捏得恰到好處。
凝結在蘆葦葉上的白露,一顆一顆還沒有化去,就像少年永遠都打不開的心結。隨著太陽慢慢升起,蘆葦上的露水從“為霜、未晞、未已”一點一點融化,最終消失得無影無蹤。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地理的距離可以用腳步丈量,可是心靈上的距離呢?無論你“溯洄從之”逆流而上,還是“溯游從之”順流而下,都是枉費心機。她的影子總是飄忽不定,出現在岸邊、水邊,那些你永遠都夠不著的地方。她的美我們可以形容嗎?在中國古典詩句中,表現美貌的詞句實在太多了。
《詩經?衛風?碩人》寫衛莊公的夫人莊姜的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古往今來寫美女的笑容,我認為,沒有超過這八個字的。
西漢時期音樂家李延年給漢武帝跳舞的時候,說他的妹妹“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美,竟然有如此巨大的殺傷力。
白居易在《長恨歌》中描寫楊貴妃:“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這樣的美,會讓一切配角黯然失色。
……
這些詩句是中國古代寫美女的極品:美得讓人眩暈,美得讓人窒息。但是以上所有的句子,在《蒹葭》“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這八個字面前都要拜倒,為什么這樣說?
這八個字中沒有一個形容詞,沒有一個字提及女子的容貌。“伊人”就“在水一方”,高冷地一站,就可以收下所有人的膝蓋。正如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所說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不多說一個字,所有的美的韻致就這樣呈現出來了。
當然,這還不足以說明這句詩的魅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是莊姜的美,“傾國傾城”那是李夫人的美,“回眸一笑百媚生”那是楊貴妃的美,這一切的美和我們沒有關系。而一說到“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時,無論是古人還是今人,都會幻想出一個自己認為最美的影子,都會把曾經那個得不到的她(他),放在河水的彼岸。這個美的幻想是豐富的,也是屬于我們自己的。
《蒹葭》的美不止于此。詩中的“蒼蒼”“萋萋”“采采”都可以翻譯為“茂盛繁密的樣子”,但神奇的是,這幾個字本身也在制造著聲響:蘆葦的葉子相互摩挲,在秋天的早上發出“蒼蒼”“萋萋”“采采”的聲音。這種聲音在一個蕭索的秋天伴著一位憂傷的少年,簡直就是絕配。
再看《蒹葭》第一小節中那幾個押韻的字:“蒼”“霜”“方”“長”“央”。當我們讀這幾個字的時候,會自覺或不自覺地讓字的尾音延長,在延長的過程中,思緒也隨之飄向遠方。
南宋的嚴羽講過一個傳說:獵人打獵時會追逐羚羊的蹄印,走著走著蹄印消失了。獵人壓根不會想到,羚羊會一躍而起,將羊角掛在樹枝上,只留下一個無跡可尋的世界(嚴羽《滄浪詩話》)。
那一串羚羊的蹄印,就好比《蒹葭》中蒼蒼的蘆葦、晶瑩的白露以及詩中的韻腳。我們一路追隨,卻到了一個唯美空靈的幻境。猶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嚴羽《滄浪詩話》),一切看似真實,卻又是那么遙不可及,就好像你夢幻中的“伊人”。
力量的怒吼——《垓下歌》
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注釋】:
垓(gāi)下:地名,在今安徽靈璧。
騅(zhuī):馬名。
公元前202年末的一天,垓下空曠的田野中陰云密布,大地如死一般沉寂。這是一個你死我亡、魔獸角逐的戰場。幾只跳著華爾茲的烏鴉打破了寂靜,它們在歡呼:一場人肉的盛筵即將開始。
誰都不曾想到,曾經叱咤風云的項羽已經“兵少食盡”,被劉邦調來的三十萬大軍重重包圍。此時對劉邦來說,勝負已經不成為懸念,然而要抓捕一頭被困的猛獸也絕非易事,一不小心也會付出致命的代價。那就索性按兵不動,變態地欣賞著困獸的掙扎,這何嘗不是一種享受?
夜的帷幕慢慢降臨,從遠處的山谷中傳來一首古老的楚地歌謠。項羽大吃一驚,難道劉邦已經攻占了我的家鄉?為何他的士兵中有那么多楚地的百姓?這哪里是一首歌謠,這分明是一首召喚亡靈回歸故土的序曲。
今夜無人入睡。項羽夜起,在軍帳中和他的美人虞姬做最后的道別。虞姬是何方女子?史書沒有記載,虞姬芳齡幾何?也無從考證。虞姬只負責漂亮。
然而關于項羽,《史記》中有詳細記載:項羽年少時,學書不成。他認為讀書寫字只是用來記姓名的,除此之外沒半點用處。按理說項羽是不會寫詩的,也不可能出口成章。可就在生命的最后階段,項羽居然唱出了一首讓中國文學史繞不過去的壯歌,這是一種怎樣的潛能!就像一發等待已久的禮花,終于釋放出了絢爛的焰火:
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對項羽這只猛獸來說,力量就是他的信仰。力能拔山,氣能蓋世。《史記》記載:項羽身高八尺有余,力能扛鼎,豪氣過人,吳中子弟都害怕他。在項羽眼中,沒有力量解決不了的問題。他曾對劉邦說,天下大亂就因為我們兩個人,我想和你單挑,一決雌雄,不要讓別人跟著我們受苦了。劉邦笑著推辭了:我喜歡比智力,不能和你比武力。
然而今天,空有一身力量,結果連自己最心愛的女人和坐騎也保護不了,這是項羽至死都想不明白的事情。時機不利,連烏騅馬都不跑了,還有你虞姬,我能拿你怎么辦啊。
項羽把這首歌唱了好幾遍,淚落如雨,旁邊的虞姬輕輕伴唱,泣不成聲。此時,項羽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帶領八百士兵,連夜潛逃。一個大家最關心的問題出現了:項羽有沒有帶上虞姬?翻遍史書,沒有任何記載。正史是帝王將相的歷史,根本容不下一個弱女子。
漢朝的民間野史《楚漢春秋》繪聲繪色地講道,虞姬那晚還為項羽賦詩一首:“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真是荒唐!這首詩就好像是一個被收買的法醫在虞姬死后草擬的一份遺書,還拉起她的手,強行按上了一個手印。
后代的戲曲電影將這段歷史演繹為“霸王別姬”,讓虞姬自盡而死,想必這是文人“貞潔癖”作祟的結果。因為在他們看來,從一而終才是一個女人該有的節操,即便不是這樣死的,也要這樣死,這才是合理的歸宿。如果非要問虞姬是怎么死的,我就告訴大家,是被中國的文人逼死的。
虞姬或許并沒有死去,她在劉邦的帳下也可以活得很好。項羽迷信力量而不相信愛情,那么為何虞姬就一定要相信愛情,不崇拜強者呢?我們希望看到一個重情義的項羽,也希望看到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然而,事實是項羽在生死關頭拋棄了虞姬,在生命和一個女人之間,項羽選擇了活命。一個女人在項羽眼里根本不算什么。項羽曾屠城咸陽,火燒秦王宮殿,大火三月不滅,同時還掠走了宮女和財寶。虞姬可能就是這些女人中的一個。她的美麗,她的傳奇,都是后人臆想的結果。歷史故事總是夾雜著很多詩意的敘述,但真正身臨其境的人,只能感受到刺骨的冰涼。
項羽率領八百人連夜逃跑,過了淮河只剩下一百多人,而劉邦此時才發覺,于是派五千人馬追趕。誰說天無絕人之路,項羽就遇到了一條絕路。他們跑到了一片沼澤,又折回時,領先的優勢沒了,在東城被劉邦的士兵重重包圍,只剩下二十九個人。項羽四面突圍,用最后的力氣跑到了烏江邊。掌管船運的烏江亭長對項羽說,這里有艘小船可助你過岸,將來可要卷土重來啊。項羽羞愧難當:我當時帶了八千子弟出來,如今一個也沒回去,我沒有臉見父老鄉親啊。你的恩情我無以為報,我把我的烏騅馬送給你。
我們再來說說這匹烏騅馬。此馬是一匹黑馬,渾身如黑緞子般油亮,項羽騎著它南征北戰五年有余,曾一日行走千里,所向無敵。《史記》中關于烏騅馬的記載僅限于此,可是后代文人哪里肯放過烏騅馬?烏騅馬啊,你的主人都死了,虞姬也被我們逼死了,你不死說得過去嗎?于是后代的小說故事、戲曲中又增加了一個情節:小船行駛到江中央的時候,烏騅馬一躍而起,投入江中,不知所終。要是讓我們今天的導演拍這段戲,一定要給這匹投江的馬來個慢鏡頭特寫,用跳水比賽的專業術語表達就是“向前翻騰兩周半轉體三周半屈體入水”。中國文人的貞潔癖犯了真可怕,又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啊!
我們再來說戰場,項羽這里只有二十九人,要對付五千人,在好萊塢大片中或許是小菜一碟,可是在現實生活中那就是天方夜譚。劉邦的士兵把項羽團團圍住,就好像一群非洲草原上的鬣狗包抄一只受傷的雄獅。
其中有一個將領叫呂馬童,曾是項羽的部下。項羽說:你是我的老朋友,我就把頭送給你。于是項羽揮劍自刎,這群鬣狗一哄而起,將雄獅的軀體撕成五塊,事后劉邦給這五個人封侯加爵,這件事和五個人的名字在《史記》中都有明確的記載。
一場廝殺結束后,烏江兩岸又恢復了平靜。血液滲入地縫,弓箭陷入泥土。高山無語,大河靜流,它們看淡人世間的一切幸與不幸。只有飛過這里的烏鴉吞咽著口水,還記得昨晚人血的盛筵。
項羽,一個力量的信仰者,最終卻被力量毀滅,可以說死得其所。這場較量無所謂善惡,只有欲望的沖突。真正讓你震撼的,或許是一個有著強大生命意志的個體,面對現實發出的無奈的怒吼。
這就是《垓下歌》殘酷而自足的美。
大風起兮云飛揚
楚漢之爭以項羽的失敗畫上了句號。烏江水冷,不曾為項羽流下一滴眼淚,這個世界原本就不屬于弱者。
當項羽的死還沒沉淀為故事的時候,在洛陽的南宮里,劉邦和他的大臣們暢飲達旦。此時劉邦已經迫不及待地被他的部下由“漢王”尊稱為“皇帝”,劉邦像煞有介事地問大臣:你們說說,我到底有啥能耐得到了天下,項羽卻失去了天下?你們客觀分析,不要隱瞞,放心說吧。
這樣的場景就好像一個同學對另外一個同學說:你給我分析一下原因,我學習也一般,怎么我就找到工作了,我上鋪的學霸就沒有找到呢?這話問得有點矯情。因為成功來得太突然,連劉邦自己都不相信:貴為將門之后的西楚霸王,卻干不過一個純草根出身的泗水亭長。
一般在領導“不恥下問”的時候,你最好閉嘴,這是官場的規矩,但是歷史中總有幾個可愛的傻瓜。高起、王陵說:陛下,你這個人呢,說實話有不少缺點,待人傲慢且喜歡侮辱別人。
高起和王陵說得對,侮辱別人正是劉邦的特長。劉邦有句口頭禪“乃翁”,就是張口閉口“你老子”。他還喜歡“溺冠”。這“溺冠”是怎么回事呢?劉邦起兵之初,見有戴帽子的儒生投靠他,就當眾取下儒生的帽子,往里面撒尿。當上皇帝的劉邦依然保持著下層地痞的習氣,有一次他捧著酒杯為父親祝壽說:你以前總說我不務正業,不如我二哥勤奮努力會置家業。請問父親,今天我和二哥誰的田產多啊?群臣上下哄堂大笑,只留下劉翁一臉尷尬。
按理說,一個不讀圣賢書的潑皮無賴,無論如何也當不上皇帝的。可是劉邦不修身、不齊家,就直接跳級治國、平天下了,并開創了一個空前強大的帝國。他的存在顛覆了儒家所有的邏輯。但事實就是事實,劉邦就真實地坐在皇位上了。
高起、王陵繼續說:陛下能夠取得天下,是因為你能把勝利果實和部下共享,而項羽嫉賢妒能,最終失去天下。劉邦呵呵一笑:你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實我也很一般嘛,管理后勤我不如蕭何,出謀劃策我不如張良,帶兵作戰我不如韓信,但是我善于用人,這就是我當皇帝的原因。劉邦表面上看很低調,但是你要知道,他站在一個你夠不著的高度,他的低調就是十足的高調。
歷史有太多的偶然性。劉邦之所以想在大殿上和部下討論這個問題,其實是想在偶然性中找出必然性,為自己獲取帝位找個心安理得的理由罷了。在中國社會,其實用不著帝王自己總結,自然會有人給他做“美白”,再把他放入歷史的相冊中。這一點在中國的史書中屢見不鮮。
在《史記?高祖本紀》開篇,司馬遷用大量筆墨給大家講劉邦早年的神話:
首先,劉邦的出生就和一般人不一樣,那是他媽媽做夢和龍交配的結果,與劉邦的父親一點關系也沒有。假如劉邦和他的父親、母親看到《史記》這樣寫,除了那條龍,還有誰能笑得出來。
其次,劉邦喜歡喝酒喜歡美色,常常到酒館里喝酒,還不給錢,先欠著,喝醉了還睡在老板娘床上。要是一般人,這就是作風不正,要是劉邦呢?司馬遷有辦法啊,直接就說劉邦醉酒后身上有一條龍在盤旋,老板娘看到很驚訝,說這是貴人啊。于是撕掉欠條,只管讓他無限量暢飲。
司馬遷的美化工作還沒結束,他在劉邦左腿上“點”了七十二顆黑痣,不同常人。我就有點納悶,是誰這么無聊,趴在劉邦的大腿上說:“快來快來數一數,二四六七八。”
這還不足以說明劉邦取得帝位的合理性,司馬遷又接著找故事。有一次劉邦在路上砍死了一條大白蛇,一個老大媽看見后痛哭,別人就問她:你哭啥啊?老媽媽說:我的兒子是白帝之子,化成一條蛇擋住了赤帝之子的路,結果被赤帝之子砍了。以上這些故事,真是荒唐到幼稚。
公元前196年,當了七年皇帝的劉邦衣錦還鄉,榮歸故里。他在發家之地沛縣停留,而不是回到他的出生地沛縣下屬的豐邑。因為故鄉曾給過他難以愈合的傷。
劉邦永遠不會忘記,年輕時他曾帶著一幫狐朋狗友回家蹭飯。劉邦的大嫂看到這樣一個不爭氣的小叔子實在討厭,于是就拿著勺子刮著鍋底,意思是沒菜了,這讓劉邦顏面掃盡。劉邦當上皇帝后,這口氣還是咽不下去,給哥哥弟弟都封侯了,唯獨不給大哥的兒子劉信封侯。在老父親的央求下,劉邦說好吧,那就給他封個“羹頡侯”——“讓菜鍋發出聲響的侯爺”,這個羞辱一定要讓大嫂記住。
說到故鄉,還有一件事劉邦怎么也不會忘記。就在他剛起義的時候,他的部下雍齒就在豐邑老家背叛了他,還煽動豐邑的百姓一起抵抗……這些點點滴滴的回憶,即便是當了帝王也不能釋懷,所以權且把沛縣當成是自己的故鄉吧。
皇帝駕臨那是最高的榮譽,名不見經傳的沛縣沸騰了。激動的父老鄉親簇擁著劉邦,縱飲美酒,感受著皇恩浩蕩。
“來來來,扶我起來,我要給父老唱個《大風歌》!”劉邦站起身來,拖著微醉的身體,揮袖起舞。拿慣刀槍的老手略顯笨拙,但是一招一式都宕在脈搏上:
大風起兮,云飛揚啊,云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啊,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啊,守四方!
一股熱淚奪眶而出。是喜極而泣還是慷慨傷懷?這一切都不重要。
淚啊,你就使勁地流!
風啊,你就拼命地吹!
酒啊,你就痛快地喝!
人啊,你就盡情地醉!
“再給我找來百二十個強壯的青年,我們一起唱這首《大風歌》!”一時間,風云為之怒吼,山谷為之震蕩。一百二十個男子雄壯有力的歌聲,響徹云霄。這是我劉邦的天下!
劉邦唱完《大風歌》后,對父老鄉親說要魂歸故鄉。六個月后,在長安城的長樂宮里,六十二歲的劉邦閉上了眼睛,《大風歌》也成了他人生的絕唱。他死后安葬在長陵(今咸陽境內),永遠沒有歸鄉。
劉邦想保護自己的愛妃戚姬,沒想到他死后,戚姬被呂后挖出雙眼、砍斷手腳、關入茅廁,成為“人彘”。
劉邦擔心遼闊的疆土沒有猛士守衛,然而劉家子孫繼任后,衛青、霍去病、李廣、李陵、鄭吉等一批名將英武神勇,保疆衛土。
劉邦看不起儒生,生前以羞辱儒生為能事,沒想到馬上得來的天下,自己的后代卻要“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靠儒家思想治國。
這一切都是劉邦生前想不到的事。什么是歷史的必然,什么是歷史的偶然?項羽失敗是必然的嗎?劉邦成功是偶然的嗎?在大風起兮、風云變化的歷史長河里,這一切永遠都無法解釋清楚。
大風起兮云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前行的困惑——《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注釋】:
棄捐:丟開。
道:說。
南北朝時,梁代的昭明太子蕭統,富貴優游,愛好文學。他組建了一個編書團隊,把前代有思想、有文采的詩歌文章編選出來,形成一個總集留給世人,這部總集就是《昭明文選》。在編選的過程中,他們遇到了一個難題:有十九首古詩,沒有題目,沒有作者,沒有年代,但都是五言詩,風格相似,回味悠長。于是蕭統將其收錄在《文選》中,后人就稱之為“古詩十九首”。這些古詩中,多次提到了東漢首都洛陽城。又因為一般認為成熟的五言詩在東漢末年才形成,所以這十九首古詩,也被普遍認為是東漢末年的作品。
東漢末年是一個怎樣的世道呢?從劉邦建國到三國鼎立,四百多年的大漢帝國走到了盡頭。一個朝代到了末期,總會呈現出亡國的征兆。清朝曾國藩說亡國有前兆:第一,無論何事,黑白混淆;第二,君子越來越謙虛,小人越來越猖狂。每個盛世各有各的不同,而每個末世總是相似的。
東漢后期,從漢和帝開始,皇帝一般都是幼年繼位。他們年幼無知,勢單力薄,所以國家大權往往被外戚(母后的娘家人)、宦官(太監)、軍閥控制。有時西風壓倒了東風,有時東風壓倒了西風,國無寧日。
外戚梁冀僅僅因為八歲的漢質帝稱呼他為“跋扈將軍”,就毒殺了皇帝,另立漢桓帝;西北軍閥董卓可以憑借武力廢黜漢少帝,另立漢獻帝;曹操也曾挾天子以令諸侯。這個世界中儒家的綱常蕩然無存。
漢桓帝繼位后,宦官專權。宦官文化水平低,身體又異于常人,一旦得勢后,變態的權力欲就會膨脹到極致。他們任人唯親、盤剝百姓,還公開賣官鬻爵,官位就像商店里的商品,可以自由買賣。這個世界沒有了秩序。
李膺剛正不阿,對犯法的宦官嚴懲不貸。可是漢桓帝卻站在了宦官的一邊,竟然問李膺為何先斬后奏。后來李膺被打入牢房,嚴刑拷打致死,他那些一樣有正義感的朋友們也被禁止做官。黑白顛倒,君子沉默,小人囂張。這個世界沒有了正義。
而在民間,一場黃巾軍大起義剛剛被鎮壓,軍閥割據彼此對抗。官渡之戰、赤壁之戰在成為以少勝多的經典戰役時,有多少百姓在談笑間灰飛煙滅。這個世界沒有了最基本的安全感。
以上就是東漢末年的社會現實。我很想知道,在那個信仰崩塌、秩序錯亂、正義缺失、安全感全無的時代中,一個普通人的人生追求究竟是什么?
《行行重行行》就寫在那個時代,詩中有追求,也有離別。讀到“行行重行行”時,我的腦海中會出現為理想奔波的雙腳,還有一個“嘀嗒嘀嗒”永不停息的鬧鐘,二者交替出現,互為背景。
一個人年輕的標志就是總認為夢想在遠方,于是懷揣理想、背負行囊,離開自己厭倦的地方,到別人厭倦的地方去經歷一番。人一旦離開故土,就會有三個重要的問題終身相隨:離別的相思、易逝的青春、可疑的收獲。
漂泊遠方的代價就是離別雙方相思的痛苦和日漸寬松的衣帶。在古人的世界里,離別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因為離別產生了空間上的距離和心理上的期待,也因為離別潛藏著很多不確定的因素。這一切為詩歌的美留下了富足的空間。
離故鄉越遙遠,相思的濃度就越高。就像這首詩中“依北風”“巢南枝”的胡馬和越鳥。一匹北方的馬到了南方才叫胡馬,一只南方的鳥兒到了北方才叫越鳥。當它們來到一個充滿期待的他鄉時,才發現異國他鄉的美或許只是年輕時激情沖動中的幻覺。于是,胡馬在北風中找尋家鄉泥土的芬芳,越鳥在最南的枝頭眺望著故鄉。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青春易老,歲月易逝。時鐘的腳步是永遠不停止的,但是人的腳步總會有停下的時候。
杜牧的小兒子問爸爸:你出門在外,為何遲遲不回家呢?到頭來只換回了滿頭的白發。“稚子牽衣問,歸來何太遲?共誰爭歲月,贏得鬢邊絲”(杜牧《歸家》)。
賀知章八十六歲才從長安回到越州永興(今浙江蕭山)的老家,感慨萬千:“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賀知章《回鄉偶書》)每一個遠行的游子都要以青春為賭注啊。
在有限的光陰中,人追逐著自以為的理想和意義。時光有限,讓一切無意義的東西彰顯出了價值和重量,但也會讓一切有意義的東西喪失意義,這就是可疑的收獲。“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即便是人生如夢,但游子們也甘之如飴,追尋一生。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千言萬語就不要再說了,希望你在遠方保重身體,好好吃飯。《行行重行行》就在這樣十個字中結束了。讓我們感覺很詫異,這好像是媽媽每次打來電話說的最后一句話:多吃點,吃好點。在親人的眼里,你所追求的一切都不如擁有一個健康的身體。
這句話看起來那么平常、那么庸俗,然而又是那樣的真實。因為在東漢末年那樣一個信仰崩塌、秩序錯亂、正義缺失、安全感全無的時代里,或許一頓有溫度的午餐會更加真實而有用。哪怕在今天這個時代,這句話也是親人之間最為樸素、最為動人的關懷。
古詩十九首《青青陵上柏》:
活著的方向——《青青陵上柏》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
驅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
洛中何郁郁,冠帶自相索。
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
兩宮遙相望,雙闕百余尺。
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
東晉時候,有一個大將軍叫桓溫,他早年在金城種下了一棵柳樹,晚年來到這里,看到柳樹已經長大,拉著枝條,一時熱淚盈眶:一棵柳樹都長這么大了,一個人怎能經得起歲月的折磨而不衰老呢?(《世說新語》)
青春易老,歲月易逝。人的壽命比不上一棵柳樹,更不要說詩中提到的帝王陵寢上郁郁蔥蔥的松柏和山澗中的磊磊眾石了。相比它們而言,人的生命周期短得十分可憐。當人們看到這些相對永恒的自然之物時,就會頓感自身的渺小。因為渺小,所以產生一種焦慮。
古代的帝王迷信自己的權力,不相信有自己得不到的東西,甚至是長生不老的仙藥。秦始皇派徐福帶幾千童男童女去蓬萊瀛洲尋仙訪藥,沒想到這些童子一去不返,讓仙藥變成了解藥,使他清醒地認識到了神仙的飄渺和權力的有限。秦始皇只好修建地宮,希望在另外一個世界繼續享受帝王的榮耀。那么,陵墓是不是一個安穩的終極去向呢?
在這一點上,擁有至高無上權力的帝王并沒有普通人看得清楚。《古詩十九首?去者日以疏》中有這樣一句:“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古墓有一天終究會被平整為田地,陵墓上的松柏也會被砍來當柴火,這是一種難以抗拒的自然規律。天地間隨風嘩啦作響的白楊就像是死神招魂的幡,讓一切傷心隕落。塵歸塵,土歸土,一切從泥土中孕育,又在泥土中消融。
在強大的自然規律面前,人的渺小就會自然顯現出來。“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天地就是個旅館,而人就是個游客。無論游客多么眷戀這個客棧,但最終還是要走的。《古詩十九首》中無不充斥著這種大透徹之后的悲涼: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青青陵上柏》)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今日良宴會》)
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驅車上東門》)
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回車駕言邁》)
都是在說人生很短,來無蹤,去無影。蘇軾在《前赤壁賦》中說道:“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人渺小得就像是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暫寄在天地之間,又好比是大海中的一粒小米。于是,在廣闊的天地間如何安頓好自己短暫的一生,就變成了人類永恒的追問。古人在找尋答案,今人也在找。
漢末的文人們似乎找到了一種人該怎樣活著的答案。那就是詩中所說的“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驅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即便是一小瓶酒也不嫌少,我們也要盡情快樂;即便是騎著一匹劣馬,也要追逐繁華、游戲人生。生命短暫,及時行樂,唯美酒與享樂不可辜負。這種觀念在古今頗為流行。
唐代李白對此深表贊同。那是在一個花好月圓的春天的夜晚,李白和他的堂弟們宴飲賦詩。李白感慨地說:“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天地是萬物的旅館,時間是古今的過客,人生如夢,歡樂能有多少呢!古人拿著蠟燭夜間游玩的確是有道理啊。
既然青春留不住,那就讓我們作伴紅塵,策馬奔騰,享盡人世繁華。及時行樂的確也是一種對短暫人生的積極對抗,這是漢末文人找到的答案。港臺電視劇里的大叔大媽也懂這個道理,他們時不時會說一句:“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要開心啦。”
既然一切都會過去,何不大聲說出自己真實的訴求!詩人說:“洛中何郁郁,冠帶自相索。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兩宮遙相望,雙闕百余尺。”這是一個多么繁華的世界。南陽和洛陽,一個是東漢的南都,一個是東漢的首都,極盡奢侈:達官貴人衣冠楚楚,大街小巷豪宅林立,宮殿之間相隔百尺。這是一個繁華得讓人眩暈的世界!
就好像在今天,我們站立在大都市的中心,那里高樓摩天,霓虹閃爍,廣告字幕刺閃雙眼,香車寶馬呼嘯而過,名媛佳麗結伴成行。置身于這樣一個鋼筋水泥構筑的魔幻森林,你會產生一種錯覺:仿佛這一切都唾手可得,仿佛這個世界都是你的。因為它們近在眼前,一切都顯得那么真實。
我想駕著劣馬的詩人以及在洛陽和南陽城里盡情游戲的年輕人都會產生這種幻覺。“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我們就大碗喝酒,大塊地吃肉吧,讓自己快樂才是最重要的!干嗎想那些不開心的事情讓自己局促不安呢?來來來,快來喝酒!
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生年不滿百》)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李白《將進酒》)
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李白《將進酒》)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羅隱《自遣》)
這個夜晚過得很快樂,不是嗎?我從不懷疑。當霓虹散去,歌舞將歇,夢醒時分,醉意消退的時候,洛陽城又會恢復到它本有的樣子:它依舊那么高冷,讓你遙不可及。昨晚酒醉后藏在霓虹背后的現實,會在今日清晨更加有力地撲面襲來,讓你措手不及。
我想,得到一個人該怎樣活著的答案,或許不難。因為在茫茫大地上,你走哪條路都是有道理的,及時行樂也是其中的一條路。但我擔心的是:這條路能走多遠。
窮途的慟哭——《回車駕言邁》
回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道。
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
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
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
【注釋】:
駕言邁:駕車遠行。
壽考:長壽。
奄(yǎn)忽:很快。
隨物化:死亡。
《回車駕言邁》和《行行重行行》都是《古詩十九首》中的哲理詩。兩首詩中,詩人都在不停的行走中找尋生活的意義。不同的是,《行行重行行》向前走,走在一條未知的路上,而《回車駕言邁》朝后走,走在一條曾經熟悉的路上。
如果把時間當成一條標尺,那么這兩首詩就在標尺的兩端,背道而馳。離別的相思、易逝的青春、可疑的收獲是《行行重行行》中詩人必須要承擔的痛。遠方有很多不確定性,在東漢末年,這種不確定性帶來的不是夢一般的前景,更多的是絕望的盡頭。
如果前行沒有意義,那就“回車駕言邁”,調轉車頭,走在一條漫長而又熟悉的路上。好比是迷宮里的白鼠,碰壁后本能地折回。回頭走至少有一種熟悉確定的安全感。回去的路上都有什么呢?“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茫茫大地一片蕭瑟,東風摧枯拉朽般地搖落著一切生命。
魏晉時期名士阮籍就曾一個人駕著車,隨意找尋一個方向,率意獨行,一直走到路的盡頭,不能走為止,于是大聲慟哭而返(《晉書?阮籍傳》)。這簡直就是一種極具象征意味的行為藝術,與《回車駕言邁》不謀而合。
天地太遼闊,人生太渺小。一個人來到了荒原,表面上看四面八方都是路,但是每條路都前景黯淡。就像陳子昂登上了幽州的高臺后發出的感嘆:“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陳子昂《登幽州臺歌》)人因為渺小而孤獨,因為孤獨而傷懷。本以為,回來的路是熟悉的,并且能在熟悉的外物中找到溫暖的回憶,卻沒有想到,路還是路,年輕時熟悉的一切都改變了模樣。
唐朝大詩人駱賓王晚年回到了故鄉,想要找尋老朋友,獲得一點溫暖,但那些年長的人都已不在人世,曾經的少年如今也都頭發花白。“山川不改舊時,丘隴多為陳跡。感今懷古,撫存悼亡,不覺涕之無從也。”(駱賓王《再與親情書》)駱賓王因為沒能找到歸屬感而哭泣,也因為自己的衰老而感傷!用這首詩中的一句話來概括——“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當把記憶中熟悉的片段、熟悉的人、熟悉的物一一拿來和現實對照的時候,卻發現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匹配,即便是走在一條曾經熟悉的路上。
人的孤獨感是與生俱來的,因為孤獨,所以就要獲得安全感。這個世界中能夠帶來安全感的是什么呢?在《行行重行行》中就是“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在《青青陵上柏》中就是“游戲宛與洛”“極宴娛心意”;在《驅車上東門》中就是“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在《生年不滿百》中就是“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
以上這些,都是詩人們安全感的來源。今天的人們一定會說他們頹廢,沒有理想,沒有情懷,簡直就是墮落!可是我想為他們辯護,因為在那個社會動蕩、朝不保夕、信仰崩塌、秩序錯亂的時代中,一個普通人又能追求什么呢?
一個人處在這樣的時代,就好比掉入一個無底的深淵,每一個置身其中的人都在拼命掙扎,試圖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處在漩渦中的你不會考慮下一根稻草在哪里,你一定會把握當下,抓住眼前。《回車駕言邁》的作者就看到了當下的一根稻草,并且大聲地喊出了——“榮名以為寶”!
“榮名”就是榮華富貴和現實的榮譽。在漢代的鼎盛時期,儒家思想是社會公認的真理。克己復禮,讓個體服從社會、感性服從理性是通行的規則。人應該關注價值、道德、信仰這些形而上的東西,作為君子應該對“榮名”和感官的享受有一種自覺的排斥。
但是時代不同了,末世的混亂讓文人清醒地認識到:這個世界權力橫行、黑白混淆、信仰貶值。那些宦官、外戚、軍閥不按規矩出牌,卻可以耀武揚威、花天酒地。為什么我非要守住自己貧賤坎坷的人生,牢牢不放呢?我就要活出一個真實的自己,我就要任性。
于是社會不再沉默了,詩人們大聲喊出了自己最真實的欲求:我要榮名,我要富貴——有點像《皇帝的新裝》中那個說真話的孩子。雖然真話有時聽著讓人臉紅,但是,當有一個孩子說真話時,就會有千萬個孩子大聲應和。漢末的文人沒有掩藏自己,他們說出了那個時代中每個人都想說卻又說不出的話。也因為真實,《古詩十九首》成了流傳千古的經典。
曹操《觀滄海》:
梟雄的舞臺——《觀滄海》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注釋】:
竦峙(sǒng zhì):高高地挺立。
1954年,毛澤東來到了北戴河。時值夏天,大雨滂沱,白浪滔天,秦皇島外一片汪洋,遠處的碣石山虛無縹緲,溟于蒼茫。
這座碣石山很神秘,因為傳說中山上有神仙。戰國時齊威王、燕昭王深信不疑,派人入海尋蓬萊仙島。然而凡人神仙,相距咫尺,終難企及。
秦始皇東巡,在碣石山建筑行宮,在巨石上刻下自己的豐功偉績,又派三千童子漂洋過海求長生不老之藥。童子一去不返,仙藥不知所終。
漢武帝登臨泰山后也曾東巡到此,構筑高臺,祈求神仙,繼續著秦皇未了的幻想。
我想,擁有無上權力的帝王在登上碣石山頂的一刻,他們的欲望也像這片大海一樣浩浩蕩蕩,汪洋恣肆。
然而,毛澤東想到的不是秦皇、漢武,不只因為他們“略輸文采”,還因為他們缺乏帝王的智慧。唯一能和毛澤東古今對話的只有曹操。毛澤東寫道:“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浪淘沙?北戴河》)
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三國鼎立的局面還未形成,但曹操北征烏桓取得了勝利。他已經五十三歲了,雖入垂暮之年,但如“幽燕老將,氣韻沉雄”(敖陶孫《臞翁詩評》),絲毫沒有半點萎靡之色。于是躍馬揚鞭,登山觀海。
碣石山是秦皇、漢武下跪求仙的天臺,卻是曹操揮戈馳騁的舞臺。一望無際的滄海就像舞臺上的巨大帷幕,歷代帝王祈福時默念的咒文,猶如環繞的立體聲音響,一時交匯奏響。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曹操看到的海水、山島、樹木、百草,無不具有一種蓬勃的生機,即便是蕭瑟的秋風也具有掀起波濤的力量。這一切猶如閱兵場上的戰士,等待將軍的點閱。它們強大的視覺沖擊力直逼你的雙眼,從遠處的大海闖入你的眼眶,容不得你有半點拒絕。
毛澤東為什么會欣賞曹操呢?有兩點原因。
首先,曹操、毛澤東二人的詩詞畫風極大地相似,這為二人千年后“對話”提供了一種可能。他們都不屑于瑣碎細致地描摹,而是著眼于大處。
毛澤東在《沁園春?雪》中寫道“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這些都和曹操《觀滄海》中的山島、樹木、百草的巨像如出一轍:二者都是大手筆——刻刀般粗線條的勾勒,猶如雕刻的版畫。
再者,二人詩詞中都蘊藏著一種強大的勢能。《沁園春?雪》中雖然大河封凍,高原如蠟像一般靜止,但是暗藏的生命意志會隨時解凍,呼之欲出!此外,在《沁園春?長沙》中又有“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這簡直就是一個生命馳騁的世界。
《觀滄海》也是曹操強大的意志向外界的投射。“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日月星辰運轉不息,如同曹操舞臺上的聚焦燈。這樣的夜空我們在梵高的《星夜》中見過:卷曲旋轉的星云像火焰一樣翻騰起伏。以上兩點就是他們成為千年知音的原因。
在東漢末年的政治舞臺上,曹操已是霸主:他消滅了袁紹、袁術、呂布、劉表,鎮壓了黃巾軍起義;降服南匈奴、烏桓、鮮卑,統一了北方地區。這個舞臺是屬于他的。他曾告訴天下人:假如沒有我的存在,今日天下不知有幾人稱帝,幾人稱王(曹操《讓縣自明本志令》)。這種強烈的自信和霸氣來源于他的實力。
《古詩十九首》和《觀滄海》同樣都是東漢末年的作品,但是格調截然不同。在《古詩十九首》中,詩人看到高大的松柏和山澗的石頭,就會照出自己的渺小和絕望——“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并在半醒半醉中告訴你一個看似樂觀卻又無解的出路:人生的意義就在于及時行樂。
《古詩十九首》中寫到秋風,無論是“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還是“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無不透露出蕭條和衰敗,但曹操筆下的秋風竟然有“洪波涌起”的力量。蕭瑟是相同的,但張力不同。
如果曹操和《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坐下來喝酒,悲觀的詩人肯定會說:“怎么就剩半瓶酒了?”曹操拿起酒瓶,一定會哈哈大笑:“還有半瓶酒啊。幸甚至哉!歌以詠志。”人生一世,能在這樣的舞臺上大放異彩、實現理想也是一大快事!有怎樣的胸懷就有怎樣的世界,有怎樣的心態就有怎樣的色彩。
《古詩十九首》和《觀滄海》沒有高下之分,有的只是一種世界觀的差異。詩人所處的位置、社會地位不一樣,他們的心態就不一樣,對這個世界的理解就不一樣,認識世界的方法也不一樣。但無論如何,它們都是漢末文人最真實的心聲流露,都是他們看到的真實世界。
今天的碣石山上,秦始皇求仙的行宮沒有了,漢武帝筑起的高臺不見了,但曹操的《觀滄海》卻留下來了。如果秦皇、漢武能認識曹操,他們就會明白:短暫的生命可以通過文章而得到不朽。
“閱聆?R&L”是由杭州圖書館文獻服務與出版部推出的一份圖文并茂、聲樂悠揚的文學雜志。在這里,我們將文字用圖片形象化,將作品用聲音立體化。你可以快樂閱讀,也可以微笑聆聽。
本期內容由浙江華云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簡稱:華云文化)友情提供。華云文化是國內領先的泛娛樂文化內容運營商,“杭州民間閱讀聯盟”成員。源于國內IP巨頭閱文集團、華數傳媒,專注于版權生產和版權運營,在文化娛樂的原創內容領域深耕和發展,逐步建立“以精品IP為核心,以版權經紀為驅動”的內容生態體系,旗下已簽約百余位國內優秀的傳統作家、網絡文學作家和文化教育領域的專家、學者。
華云文化品牌矩陣“文化咖”,依托新媒體平臺,聚大咖聲量,創新推出新媒體平臺大型文化訪談欄目“文化咖微課堂”,已舉辦超過200多場讀書推廣活動,歡迎關注。